——厚重的木門扣上了鎖。
他知道門後的人是誰。 男子佇立在迴廊上,此刻空氣靜寂得滯人,他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靈威,抑鬱地、蒼涼地被鎮壓於房內。 從僕從的耳傳中,他得知裡頭的刀靈在另一把刀被送走後的不久,曾經作祟過一次,遭到源為義的忌憚,因此被鎖於倉庫中。 那樣溫柔又和煦如光的兄長—-- 『弟弟。』察覺到他的造訪,那人先是瞇彎一雙絕麗的雙眼,接著柔柔揚起嘴角,原本超離塵世的脫俗之感霎時間淡卻,波動起來的情感為他的氣息添增了人性的味道,就像在水墨畫上滴落一點朱暈,僅是因為他的到來,孤高的源氏之刀便再度與人世牽起了橋樑。 ——以那面雜揉了一切美好情緒的、柔美的笑靨。 擺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動,冰綠髮男子的神情浮現徬徨之色。 門內有了動靜,對方也感覺到外側的氣息,步履聲逐漸靠近門邊,男子的心臟似乎被高高吊起,並於那人開口的瞬間、失重墜落。 「——是誰在那裡?」 他被遺留在平安時代。 不,比起說遺留,這本來就是他所屬的過去——源氏的笹龍膽紋樣覆蓋著天下的那段歷史。 艱難的穿整自己的衣裝,膝丸側頭看向空蕩的刀鞘,落崖後的畫面再度浮現腦海,他不禁擰起眉頭,明明自己的身體並無內傷,然而胸腔卻開始悶痛,好似被人揪緊了心臟一般。 他不自覺地看輕了自己的價值,所以才讓兄長露出那種表情。 身為兄弟,這是何等失格的行為。 明明即使挨刀受創,都拼命的抓著他的手,他卻浪費了兄長的堅持……不知道兄長現在到底如何了?有沒有好好手入?傷成那樣,之後必須好好進食與休息才行,兄長有沒有…… 不對,現在不該是想這些的時候。 立刻壓下佔據腦海的擔憂,膝丸拉整過短外套的肩線,最後俐落地套上黑色的手套。 ——必須要歸隊才行。 終於結束整裝,他卻感覺自己耗盡了渾身的力氣,有些虛脫的按著木牆,腦袋一陣發眩,本以為是戰鬥的後遺症,然而胃部卻忽然發出一聲響亮的哀號。 瞪著金色的眼瞳,男子尷尬的與剛好探頭的婦人面面相覷,他隻手壓住肚子,羞赧的漲紅了臉:「……失禮了。」 「別在意,你可是睡了三天呢,如果不是聽到你夢囈的聲音,我和丈夫都要以為你死了。」只是來查看情況的婦人笑道,她回身轉往廚間,步履聲逐漸遠去:「也差不多是正午的時間了,需要拿點乾糧給你墊胃嗎?」 太久沒有接受過這類好意,膝丸不知為何感到了些許彆扭,然而人類的軀體對於進食的需求太過深刻,他不得不暫時撇下不向人求助的矜持:「那就麻煩您了。」 他睡了三天嗎……? 趁著婦人忙碌時,男子咬著略硬的果乾,眼底的色調沉澱了下來。 以隊伍當時的情況來說,他們只有撤退的可能,只有手入室能夠確保兄長和明石的傷勢能安然修復,而自己還在這個時代,代表著他們或許放棄了他——當然,這是最壞的想法。 隊伍中,除了隊長的明石以外,身為近侍的長谷部也持有能夠傳送回本丸的道具,傷勢輕微的他有停留的可能,會滯留多久也說不準,但能確定的是,長谷部不會在這個時代等上三天之久。 握緊恢復知覺的手,膝丸堅毅的臉龐並未放棄希望,他沒有停止思考,持續推估起其餘可能性,直到陰影打落在他身上,男子才驟然醒神,警戒的抬頭看向來人。 「喔,醒了啊!」沒有感覺到膝丸釋放的敵意,身著簡陋裝扮的黝黑男人捧起他的臉頰,毫不客氣的搓揉了一番,粗糙的手滿是土屑和草香,可以猜測出這人剛從田裡回來。從話語中知曉了他的身分,膝丸只好忍下不適,繃著臉任對方揉個心滿意足。 似乎是聽到聲響,手上仍持著杓子的婦人一看到膝丸俊臉上的慘狀,立刻憤憤不平的抗議道:「我說你這人!手髒成那樣對人家小哥做了什麼!」 「我是在確認他健不健康!呦,瞧你臉俊的,我家婆娘看到你一定很吵吧?話多不多?」 不知道該做何反應,原本還沉浸於嚴肅情緒的膝丸愣然望著兩人爭執了起來,他們的臉上依舊掛著笑意,笑罵著對方的不是,小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熱絡,使得他不禁想起過去,也曾經與兄長吵過一回。 僅僅就、那麼一次而已。 ——『為什麼要讓賴朝逼死義經公?只要俘虜就可以的,兄長明明知道的,明明……!』 呼吸微窒,膝丸斂下眼睫,他沒有忘記當時錯愕崩潰的心情,也無法忘記那時、兄長難得失去了笑意的冰冷神情。 向來溫柔和煦的兄長,那瞬間陌生得就像另一種存在。 ……夠了,該打住了。 在情緒陷落於記憶之前,膝丸立刻將思緒撇置腦後,比起回憶過去,不如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,例如若是這對夫婦問起為何他會從懸崖上落下來的話—-- 「你是被山賊打劫了吧,可憐的小夥子,那幫傢伙真該遭天譴。」帶著憐憫的眼神,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,並且體貼的夾了一塊醃魚給他:「這是撈你的時候一起上來的,別客氣啊。」 心情複雜地接受了他們的好意,膝丸沒料到對方竟主動幫他設想了理由,雖然自身並不是喜歡說謊的性子,但他並不打算否認,僅是放下碗筷,將手按在膝上,誠懇的垂首致謝:「兩位的恩情、我一定回報。」 男人隨意的擺擺手,繼續端著碗喝湯,或許是因為嘴巴抿在碗緣的關係,他似乎斂下了笑容,連眼底純樸的光彩都消失無蹤,一瞬間看起來蒼老了許多。 氣氛變得有些凝滯,膝丸立刻反思自己是否說錯了話。 一旁的婦人輕笑著,又伸筷夾了菜給他,她瞇細眼,將惆悵和落寞遮蓋在眼睫底下:「哎呀,恩情什麼的,好好活著就是最好的回報了,來,你多吃點。」 察覺不對勁,膝丸環視了周遭的擺設,最後將視線停留在牆面上懸掛的四件蓑衣上頭,頓時喉嚨發澀。 是了,在這個年代,中年夫婦怎麼可能會沒有一兩個少壯的孩子? 他眸光一暗,將氣氛的原因猜出了大概,不禁懊惱地皺起眉頭。即使是困境之中也不可遺忘自身的驕傲與原則,才配得上源氏寶刀之名,而他竟然過於考慮自身,反而忽略了恩人的事情,實在是太過失格。 將視線凝回農人夫婦身上,膝丸忽然開口:「我去討伐山賊吧。」 瞬間被湯嗆到喉嚨,男人痛苦的咳嗽了起來,婦人連忙慌張的看看他,又手忙腳亂的替丈夫拍背緩氣,過了一會兒,男人終於取回了言語功能,聲音有些氣急敗壞:「你、你不是才被打劫的嗎!連武器都給搶了,好不容易活下來,還想去送死!」 「若是這樣才更該去。」凜然回應道,膝丸挺直了腰桿,琥珀色的眼瞳彷彿盈轉著輝光,正襟危坐的身姿毫無迷惘之態,他並不打算以眼前夫婦的傷痛為由,而是以其他原因解釋:「我的刀不能被他們拿走,安心吧,他們並不足以懼。」 雖然他相信兄長一定會帶著他的太刀回去,但若是有個萬一,那就不好辦了。 「胡說八道,明明都被丟下懸崖了,你怎麼可能贏得過那些賊子!」顯然不相信他的話語,農人青紅著臉,發顫的手用力將筷子拍回桌面,目光移向膝丸身後的蓑衣,紅了眼眶的剎那,他憤怒的起身離開,失望的瞪向愣住的膝丸:「不珍惜生命的傢伙,那天到底救你幹嘛!」 「別、別這樣……別這樣!」立刻抓住了丈夫的衣襬,婦人拼命向他搖頭,面色發白的哀求道:「薄綠君,快別那麼說了!山賊太危險了!」 ……為什麼會變這樣? 瞪大眼,膝丸在他們的眼底看到了種種交織的悲傷情緒,他不能明白對於萍水相逢的人為何要擔憂到大發雷霆。 人類的情感對於刀劍男士來說還是過於複雜,他就要這麼搞砸了嗎?連救命恩人的用心都要傷害—-- 『弟弟是聰明的好孩子哦,沒事的,一定可以的。』輕柔的聲音劃過耳畔,伴隨著心底湧生的暖意,膝丸頓了幾秒,深吸了一口氣。 「——您那天去湖邊真的是為了撈魚嗎?」在農人的腳跨出房子之間,膝丸握緊拳頭,他知道自己不該提起,然而現在卻只想得到這樣的說服方式,趁著兩人安靜下來之際,膝丸繼續追問道:「還是為了祭奠自己的喪子?」 目光陰鷙,被揭開傷疤的農人神色凶戾,就像在懷疑他就是山賊一夥般:「你為什麼知道?」 緊張地抓著丈夫的手,婦人無助的來回望著劍拔弩張的兩人,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 「牆壁上的蓑衣是四件,然而屋裡卻看起來只有兩人的生活痕跡,所以才大膽猜測您過去還有其他家人——在知道崖上有山賊的情況下,還在崖下的湖泊撈魚,這也並非常人會做的事。」直視對方的眼瞳,膝丸冷靜的分析道,直到農人的神情緩和了些許,才將手按上胸前的刀紋,誠懇的開口:「請原諒我的無禮,但若是您直至今日仍對山賊抱有仇恨之情,請放心寄託於我,我以榮譽為誓,定會為恩人報仇。」 沉默良久,農人扶著妻子坐回飯桌前,面容雖然寫滿不悅,但還是彆扭的要求道:「……你倒是發誓不會死在山賊的刀口底下啊,小夥子。」 鬆了一口氣,膝丸揚起嘴角,面容帶有對於自身實力的驕傲,然而語調卻充斥著沉穩的磁性:「啊,我發誓。」 他可是得以和兄長並行的、源氏的重寶啊。 規律的跫音自迴廊響起。 隻手按在沾滿血污的刀柄上,男子修長的腿邁開優雅的步伐,披於肩背的外套被行風帶起,他忽然停下步伐,站在欄杆落影之間,仿似駐足於光與暗的交界,側過頭,其中一只琥珀色的眼被陰影打暗了色調,毫無笑意的面龐頃時更加森冷。 他沒有把弟弟帶回去。 承受著整個本丸自認為是憐憫、實際上卻殘酷至極的眼神,理性幾乎都要被淹沒殆盡。 那些目光,彷彿都在刺痛著他沒能保護好兄弟的失格、他的無能。 究竟為什麼身為付喪神的他們,會擁有與人類如此相近的鄉愿情感? 再度邁開步伐,髭切垂下的眼睫遮去沉澱著陰暗的瞳眸,擱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。 真是多餘呢。 他並不是第一次失去了光,即使這回比以往來得撕心肺裂,但是、『膝丸』還在。 ——他以為這樣就夠了。 抵達審神者的和室門口,他抬眼,神情恢復了溫煦,混雜適量的哀沉,將扭曲與晦暗都埋進笑靨底下,髭切提手叩了門框:「應你的傳喚而來了喔,有什麼事情嗎?」 「進來吧。」審神者的聲調與過往一致的毫無波瀾,他緩緩抬頭,注視著出現在門後的來者:「讓你見一個人,順便解釋一些東西。」 早就察覺到第二道氣息,髭切的目光落至房內另一人身上,看清那人模樣的瞬間,瞳孔因不敢置信而緊縮。 對方顯然早已注意到他,瞪大的雙眼滿溢喜悅的光彩,視線交接,沉積於內心的灰暗登時被那雙澄澈而熟悉的眼眸給破開,好似有人擾亂了靜謐的湖泊,不容分說的將沉淪其中的他拉出水面。 還活著。 劇烈的心跳頓時佔據了聽覺,喉嚨像是被人扼住聲帶般吐不出聲音,髭切的眼睫微顫,呼吸在對方叫喚的剎那一窒。 「兄長!」繫在外衣臂上的流蘇微微搖曳,膝丸按穩隨起身動作而晃擺的太刀,邁步靠向停滯於門口的髭切,確認對方沒有外傷之後,慶幸的鬆了一口氣:「太好了,兄長沒事了就好。」 ——啊啊,弟弟還活著。 緩緩將發顫的雙手伸向前,在觸摸到對方肌膚的剎那,髭切終於有了實感,身體頃刻間重拾了溫度,他完整將掌心貼至眼前人的面頰,回憶提起的絕望一瞬間刺痛了胸腔,隨即又被失而復得的喜悅取代:「說什麼傻話……你才是,真是太胡來了,下次再放開我的手的話,我可是會生氣的,膝……」 『——嘻嘻,猜錯了喔。』不祥的二重聲驟然響起,夾雜著嘲諷的輕笑,擾斷了他的思緒,髭切立刻警戒的轉向聲音方向,視野中卻忽然出現什麼,使得他愣然失語。 以為對方又忘了自己的名字,淺綠髮男子不禁失笑著提醒道:「是膝丸喔,兄長。」 ……不對。 忽然抽開碰著對方的手,男子退後了幾步,重新將手擺回刀柄上頭,眼瞳中的光彩漸漸抽離,原本湧冒而生的暖意被肆意掠奪出體外,他感覺一陣冰寒竄流過血管,凍結了心臟的脈動。 明顯看出兄長的不對勁,膝丸頓時不知所措,本想上前關懷,卻又惦記著方才他做出的排拒舉動,只好站在原地,惶然地關心垂首的男子:「兄長?怎麼了嗎?」 不對、不對…… 「他沒有過去的記憶,你會感到陌生是理所當然的。」在一旁冷靜地看著,審神者淡然道:「從那麼高的懸崖摔落,剛好下方是湖泊,他才得以倖存,代價只是失憶,已經是萬幸了,髭切。」 ……全都是謊言。 指腹重重蹭過覆滿乾涸血液的刀柄,黏附於上頭的大片褐黑出現了裂痕,髭切的眼神登時閃過肅殺之氣。 為何要對他撒謊呢? ——那日,他在崖上交替著兩把太刀戰鬥,明明是一人的獨鬥,卻似兩人合作一般。 「這就是、您的解釋嗎?」再次抬頭,溫煦的笑容浮現臉畔,髭切瞇細空洞的眼眸,坦然面向膝丸擔憂的目光,緩緩對他張開了雙臂:「剛剛的失態讓你擔心了呢,來。」 「……!」見狀,膝丸的臉頰暈起高興的薄紅,他介意的瞥了審神者一眼,見對方識趣的別開臉後,才快步上前抱住對他而言許久未見的兄長,一時激動得連眼眶都泛出了濕意:「兄長!」 ——他將其中一把刀收回鞘中,另一把緊握在手上,並且脫力地單膝跪下,被同伴強行帶了回去。 「乖孩子、乖孩子。」將手按入男子淺綠色的髮間,髭切的瞳色逐漸深沉,恍若黑目一般,和煦的笑意自嘴角開始被冰冷所侵染,他細細磨開指頭沾上的褐黑痕跡,垂眼看著掛在對方身側的太刀,那柄與鞘的色調就如松葉般沉穩的深綠。 ——他將刀舉在陽光之下,認清了鞘中太刀的模樣。 輕拍過對方的背脊,髭切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雅溫和,然而慢下來的語調,卻不知是為誰而出口,一緩一頓,就似誦歌般的揚抑:「沒事的,我都知道了喔。」 語畢,失控的陰暗被完整隱藏了起來,男子的唇線抿出美好的弧度,彷彿戴上了微笑的小面。 萬幸,『膝丸』還在啊。 一塊血片自刀柄剝落,掛在腰旁的太刀露出了真實的顏色。 ——那是彷若墨葉一般、穩重的色彩。 『吶,抓到鬼了喔。』 穹頂的湛藍已然染上了橙黃之色,時間臨近日夕。 終於抵達了當初的戰鬥之處,淺綠髮男子有些失神,熟悉的場景喚醒了洶湧的思念,明明幾日前還隨兄長漫步於崖邊,現在,自己卻是孤身一人。 等著吧,兄長,他一定會回去的,不論要花上多長的時間,他都不會放棄。 堅定了內心的信念,膝丸的視線掃向殘存著眾多步伐與刀痕的地面,看來這三天並沒有下過雨,否則痕跡不會保持得如此完善。 ——他沒有忘記當初落崖的感覺,亦無法忘記兄長當時的面容。 沉默的站立於被大片深褐色凝固的硬土上,膝丸握緊拳頭,凝視著曾經沒入刀劍的凹口,眼眸頓時被夕霞染上些許橘紅,就似流淌著悔恨之血。 他的大意,使得尊傲強悍的兄長不得不屈辱的跪立,遭受敵人嘲諷玩弄的砍擊。 時間溯行軍不知去向,究竟是暫時撤退,還是已經達成目的,他並不知曉,但不論是何種結果,主子必然會再度派遣隊伍將歷史修正回軌道上。 在等待的時間內,他還有能做的事情。 血腥味竄過鼻腔,男子回過身,背著夕陽的光暈,冷然瞪向從林間冒出的幾名賊夥,而他們臉上早已浮現輕蔑的詭笑,扔下手中剛劫來的戰利品,貪婪的眼神一覽無遺:「穿得很奇怪啊,小子!那釦子不會是金的吧?」 人數正逐漸增多,膝丸冷靜地清點了數量,並未回應對方的問話。 在他的記憶中,山賊並沒有於這段歷史掀起波浪,或許是不受貴族重視、抑或是被平定收場,他並不清楚,但至少這些都指向了同一點。 「沒人告訴過你這座山很危險的嗎?」打量著他的衣著,山賊的目光落至沒有武士刀的空鞘上,禁不住放聲大笑:「明明連把武器都沒有!還帶什麼鞘,你這傢伙搞笑呢!」 聞言,其他後到的賊匪也紛紛訕笑了起來,並且亮出手上還沾有鮮血的各式兵器,不懷好意的笑臉底下,已經開始盤算起該如何宰割眼前之人。 看來,武器確實被兄長給帶回去了。 終於有了反應,膝丸將手放上刀鞘,剛毅的面容依舊沉著,他抬眼,凜然的殺意令發話之人不自覺退了一步:「吾、即是刃。」 他是刀劍的付喪神,為保護歷史而被喚醒的源氏之刃。 「混、混帳你有病吧!少囂張了!」流露的膽怯被同伴們發現,那人惱羞成怒,揮舞起剛打劫來的刀,目露凶光的衝上前去。 ——就算殺了這些山賊,也不會造成歷史的改變,這群人僅是無法動搖歷史的、螻蟻之輩。 在男人揮刀的前一刻側身避過,膝丸僅是順手將他往奔跑的方向一推,使得他一時煞不及步伐,一隻腳愣是踩空,已經半邊出崖的軀體無可避免的往前傾,男人立刻發出不成聲調的慘叫,卻在墜崖的前一刻被對方拎起領子,毫不留情的扔回山賊群中。 「別再弄髒水池了。」擰著眉,膝丸嫌棄的拍落手上的塵垢,接著重新站穩姿勢,將手掌平伸朝上,挑釁地勾起骨節分明的手指:「膽敢向我挑戰的、儘管上來!」 親眼目睹了他足以隻手拋拉成人的力氣,幾名尚有理智的山賊浮現些許退意,然而多數被刺激的賊夥們早已怒紅了眼,叫罵著攻向獨身一人的男子。 和時間溯行軍比起來—-- 制住了最靠近的山賊,膝丸緊抓住他持有武器的手,輕易往反向折去,清脆的骨裂聲被慘嚎掩沒,男人被粗暴的摔向前方,撞倒了一眾持刀而來的同夥。 僅僅只是烏合之眾。 毫不遲疑地趁隙上前,膝丸遠離了崖邊,敵人的殺氣過於明顯,使他得以安然穿梭在刀光劍影之中,無需回頭,便能知曉後方的攻擊軌路。 面對粗莽無術的攻擊,反而要比站在崖邊來的安全。 以一記肘擊重創敵人的咽喉,膝丸沒有停下攻勢,旋身踢翻側邊的來者,穩住身形後,毫不遲疑地舉鞘隔開直斬而來的刀劍,接著隻手摜向前方人的臉面。暫時清開了周遭的敵人,男子勾起好戰的笑,凜冽的殺意緊縮了他的森瞳,仿似蛇目:「你們的實力就只有這樣而已嗎!」 發覺站於中央的男子完好無傷,連衣服都沒有半點破損,同伴們卻銳減了半數,甚至吃痛的翻滾於地,不絕於耳的哀叫聲終於升起了他們內心的恐懼,幾名山賊落荒而逃,不料才剛沒入樹林不久,便響起垂死的慘呼,無頭的屍體緊接著被推出樹叢。 還有人? 警戒的看著出現動靜的方向,膝丸忽然察覺到什麼,他瞪大眼,嘖聲抓起離他最近的敵人擋在前方,下一刻,直射而來的箭矢如同落雨一般,橫掃了還筆直站立的山賊群,哀叫與求饒聲登時被封鎖於鏑頭之中。 被當作肉盾的壯碩男人渾身中箭,垂死的抽搐了起來,溢流的鮮血從被穿透的後背湧漫而出,膝丸抿緊下唇,他並不打算對平時刀口舔血的罪人心生憐憫,然而親眼見證這團山匪的末路,依舊令人為之發寒。 戰場很快便被血液染滿,連土壤都軟潤了起來,面目扭曲的屍骸交疊在地,箭雨終於停歇,還未躺倒的僅剩下他以及擋於前方的屍體。 拍手聲驟然響起,身著重裝的中年男子從樹林中步出,訓練有素的士兵們也隨之現身,排列於統領的後方,領頭的男子微笑著對他開口:「小伙子,你的身手還真不得了,有幸能勞駕你跟我等走一趟嗎?」 放下身前的屍體,膝丸默然掃視了周圍的慘景,接著冷眼瞪向他,和在他後方、已然蓄勢待發的弓兵。 刻印於兵甲上的笹龍膽徽紋,在夕陽的照射下流轉著高貴的光暈。 「這並不是詢問。」認出了軍隊的勢力來源,膝丸忍不住嘲諷的瞇細眼,身為源氏的重寶,竟然落得被源氏的軍隊威脅的下場。 「是嗎,那可真是失禮了。」驀然拔刀,男子沒有改變臉上的笑意,在對方冷然的注視下,將刀插進一旁尚未死透的山賊頭顱中,青白的腦漿在抽刀的剎那黏連了些許,伴血液灑落於屍體的髮上,見膝丸的臉上並未出現退卻之色,他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:「我等乃是隸屬於源氏的軍隊,我並沒有他意,只是在邀請有德之人、沾染源氏貴族的榮光。」 難得對人類感到棘手,膝丸沉默了下來,縱然知曉不接觸源氏是在這個時代安身的上策,然而卻又顧慮著背景的情面而不願與眼前的軍隊開戰,他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:「悉聽尊便。」 事情變得麻煩了啊。 比起在這邊與軍隊正面對決,不如等到達源氏的宅邸,再想辦法逃離。 畢竟,那處他再熟悉不過。 ——這也是為什麼,他現在會站在這裡。 自門口便能感受出整座宅邸的異樣氣息,不同於過往洋溢著榮光的肅穆高貴,僵硬詭譎的氛圍壓得連空氣都混濁稠密,此時金烏已然西沉,背著光芒的建築陰暗不堪,那是連打起的火把都無法驅散的鬱暗。 發生了什麼事……? 士兵們在門外停了下來,僅剩幾名護衛隨扈跟在後方,領頭的男人察覺到他的視線,立刻回頭問道:「感覺很可怕?」 默然跟在將領後方,膝丸沒有回答。 「嘛,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情。」逕自說得歡脫,中年男子忽然慢下速度,自做熟捻的勾住他的肩膀,以眼神示意僕從遠離後,刻意露出陰森的笑容:「這都是因為那把源氏寶刀造成的啊,真是可怕的刀呦。」 「……什麼?」愣然抬頭,膝丸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。 語氣因為驚訝而上揚,將領滿臉不可思議:「你沒聽說過嗎?那把被大人稱作『獅子之子』的太刀。」 察覺到從某處投來的目光,膝丸轉首望去,只見陰暗之處,一名陌生男子正冷然望著他,視線交會的剎那,對方似乎訝異了一下。 刀靈? 「在本來鎮守源氏的另一把刀被送走之後,它曾經作祟過一次,斬斷了新刀的鋒刃……自那以後,這裡的氛圍簡直就像墳崗一樣呢,真是磣人。」或許是認定膝丸必然會投奔源氏勢力,將領毫不顧忌的向他吐露道,然而語氣卻是輕蔑與不以為然,似乎並不相信神鬼之事。 心臟鼓動的聲音因為得知的消息而加快了脈動,他的視線仍停留在遠處的男子身上,只見那人啟了唇,緩慢蠕動的唇型就像在傳達著什麼。 『過來。』 ——不能再深入下去了。 當初在婚禮上與兄長分別後,他便一直在神社中,作為供奉給神明的太刀,祈求源氏的騰達和天下的安泰。 在那段時間,他遠遠脫離了世俗。 卻沒想到在他離開之後,源氏卻是這般糟糕。 「吶,有話想問你。」忽然出聲喚道,膝丸倏然靠近了中年男子,趁著他尚未升起防備之前,緊抓著他的肩膀,隔著兵甲,不動聲色地重擊他的胃部。 瞪大眼,將領彎腰乾噁出聲,他瞬間變動了泰然的神情,殺氣騰騰的抬眼瞪向膝丸,後頸的揮擊在下一刻斷卻了他的意識。 發覺不對勁,不遠處的衛兵立刻拔刀向前,卻被身手矯健的他三兩下放倒在地。 淡然看完膝丸的動作,陌生刀靈一個轉身,消失了蹤影。 ——他知道現在自己應該要趁勢離開才對。 為什麼…… 情不自禁的朝方才刀靈在的方向奔去,感受到熟悉靈壓的膝丸頓時喉嚨發乾。 為什麼兄長會被關在這裡? 他思念著兄長,明明只隔了短短幾日,那情感卻被粗魯的撞開了閘口,無法遏止的侵滿胸腔。 ——要快點離開才行。 那個中年將領剛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?他不明白,這般蒼涼詭異的感覺,怎麼可能來自如同源氏朝陽的兄長? 不自覺地來到了被扣了鎖的房室門口,膝丸沒有出聲,亦不敢出聲。 ……他太失格了,竟然順從著內心的慾望,只是為了與兄長見上一面。 啊啊、這份思念,卻讓腳生了根似的,動彈不得。 兄長。 ——『他們要帶走你,你一點都不在意嗎?弟弟。』 曾經聽過的悲傷話語彷彿於耳畔響起,膝丸瞬間紅了眼眶,他顫抖著握緊拳頭,交戰的內心開始叫囂起應當遵守的規則、以及積累超越千年的思戀。 他怎麼可能不在意?若是可以,他也希望能夠一同見證源氏的歷史,與兄長一同祀奉於源氏之中,而非被迫拆離,到最後竟是不知對方所蹤。 門內忽然有了動靜,似乎是察覺外頭有其他氣息,細微的跫音響起,裡頭的人將手觸上門板,似是因為許久未曾出聲,起頭的聲音有些沙啞,卻依舊能聽出屬於那人、帶有震懾人心魄力的危險腔調。 「——是誰在那裡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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