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過於習慣在本丸和兄長相依相伴的日常,竟然忘記過去的他們、也曾各自擁抱著孤獨。 門後的聲音沙啞而危險,獨特的韻調仿似甫嚥下獵物骨肉、尚未饜足的病獅,於詢問間期盼得到更多的恐懼與腥血。 被聲音給警醒,膝丸觸電一般地屈起指節,僵硬地垂下了手臂。 距離明明僅剩薄薄一層木板,實際卻遙遠得相隔千年。 他默然退後,輕聲將背脊倚上牆壁,隻手摀住逐漸泫糊的雙眼,重固起險些崩潰的理性。 淚水因何而生?是對於現況的哀慟,還是積存於心的思念? 他不清楚,只知道現在的自己相當失態。 開了門的話,歷史說不定就會改變,或許嚴重的得以顛覆未來、又或許能夠在長遠的洪流中被修正,然而不管是哪種,他都沒有權利改變兄長的過去,尤其當原由僅是因為自己按耐不住的思念時,這股衝動顯得更為污穢自私。 兄長。 ……兄長。 ——他敬慕的、兄長啊。 眼眶終於緩下溼意,膝丸挺直了腰桿,悄然上前將手掌覆於門板,面容恢復了往日堅毅的神采,他沒有開口,僅是沉默地在心底許下承諾後,迅速地旋身離開。 未來一定還會再相見的,並且終有一日、他們將不再分開。 外頭靜默了下來,獨剩微弱的氣流從木縫間穿梭的細響。 離開了? 困惑地撫著門板,房內的男子細細感受起那人殘存的氣息,熟悉的感覺僅用一瞬間喚醒了沉鬱數年的靈魂,髭切不敢置信的瞪大眼,聲音略微發顫:「……膝丸?你回源氏了嗎?」 空氣再度瀰漫起毫無生氣的死寂,吞噬了曾有人留存的蹤跡,消散得過於快速,一切簡直就像轉瞬即逝的幻覺。 ……不對,這不是幻覺,他的感覺不可能錯誤! 「為什麼不回應我?你認不出我了嗎……!」努力撼動著門鎖,髭切嘗試了幾回無果,轉而用力地捶起門板,指骨上的疼痛一次次加劇,然而睽違已久的希望卻沒讓他止下動作。 緊縛於刀身上的封條鎖印了付喪神的力量,他知道此時自身的能力不足以影響現世,亦無法讓門發出聲響,他當然知道——但是停止呼喊,就好像主動放離了咫尺的光。 弟弟。 別丟下他一個人。 別什麼話都不說就離開他。 拜託了,讓他知道如此思念對方的不只他一個。 「膝——……」 驀然發覺自己吐不出聲音,男子惶然摀著脖頸,過於激動嘶喊沙啞了聲帶,喉嚨彷彿灼燒一般的疼痛。 然而,外頭卻依舊感覺不到來人折返的跡象。 為什麼…… 痛苦地按住腦袋,髭切無法制止回憶的浮現,他使盡殘餘的力量擊向門扉,終於震起一聲厚重的沉響。 『兄長,來日一定會再相見的。』被人類帶出和室前,弟弟強撐起難看的笑臉,哽咽地向他開口:『畢竟我們、是兄弟啊。』 啊啊…… 脫力的跪在門前,他垂下傷痕累累的手,琥珀色的眼眸再度被絕望給侵蝕,深沉得仿似乾涸的血。 ——為什麼又要離開他? 闔起倉庫的拉門,指引路徑的刀靈與膝丸對上了目光。 見對方識相的移開視線,膝丸趕緊伸手抹過糊滿視線的淚水,艱難地從乾啞的喉嚨中吐出詢問:「……為什麼讓我見他?」 「直覺而已,你在那個人類說話的時候動搖了吧。」雙手掩在寬袖中,刀靈回應道。他的面容與髭切有些許相似,氣質又絕然不同,些許透明的身軀,昭示著祂是近年才鍛造出來的刀劍。 在膝丸的印象裡,在他被送往神社之後,確實有一把名為『小烏』的刀出現,若是這樣的話,那位將領提過的『被斬斷鋒刃的新刀』,大概就是他了。 「讓我見他對你有什麼好處?」擰緊眉頭,膝丸警戒地打量起刀靈的樣態,雖然在可視範圍內找不到缺損處,然而眼前男子的身分除了『小烏』之外,似乎也別無可能。 經歷過被斬傷的過去,小烏應該很討厭兄長才對。 注意到膝丸的表情變化,被懷疑的刀靈輕蔑地揚起嘴角:「好處?那我能有什麼方式對你不利?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擁有肉身的,但你跟裡面的怪物一樣是付喪神吧,滿身污血的氣味啊。」 逆鱗被惡意觸碰,膝丸的瞳孔頓時緊縮了起來,危險地仿似凝視著獵物的蛇目:「——收回你污辱兄長的話,兄長不是怪物。」 面對男子的慍怒之色,小烏似乎是憶起什麼,氣勢有一瞬間的退縮,然而他並沒有因此道歉,而是從袖口中抽出左手,在愣住的膝丸面前攤開缺了兩指的手掌:「看到這個,你還能幫他說話嗎?」 上頭的傷口雖然已經癒合,但是從裂至虎口的疤痕來看,依舊怵目驚心,那是幾乎是要撕裂整隻手掌一般的狠戾,看得膝丸一陣發寒。 ……這是兄長做的?怎麼可能? 「你其實早就感覺到了吧。」再度將手收回袖內,小烏的語氣冰冷,直戳向對方最為介懷的痛處:「你根本不認識那個傢伙。」 腦內混亂了起來,膝丸按緊發疼的額側,回憶縱然停留在溫煦如光的兄長身上,他也無法否認、自己從剛才的接觸中所感受到的異樣。 他在神社的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才讓兄長變成這樣?……還是說,原因就是因為他被送離源氏? 握緊拳頭,男子的眸內劃過悔恨,無法想像逼迫著兄長轉變的那份痛苦,亦不敢回憶自己鬆開手後、那張絕望的表情。 對於兄長的過去,他還不夠瞭解。 在刀靈譏嘲的注視下,膝丸深吸了一口氣,他雖然對小烏毫無好感,但還是誠懇地屈腰垂首:「……我代替兄長向你致歉,但這並不是兄長的本性。」 兄長是強悍且美麗的存在,源氏的光芒——亦是、他的朝陽。 訝異地抬眉,小烏顯然沒有預料到男子會是這個反應,他不知所措地斂起幸災樂禍的笑容,神情浮現了些許猶豫,然而沒等他沉默太久,廊道前端便響起喧鬧的吆喝聲,看來源氏的武士們已經搜查到這裡了。 當機立斷地轉往其他方向,膝丸才剛要邁步,就被刀靈的話語絆住動作。 「——友切被關起來的原因,是因為源氏變了,他不是怪物。」環著手,小烏彆扭地背過身:「……希望你救他。」 登時瞭然這才是小烏喊他過來的本意,膝丸沉默幾秒,然而呼喝聲越接越近,他慎重地點頭應允後,迅速地轉身離開。 他當然會拯救,但救的不是過去的兄長。 ——而是在本丸重逢的、現在的兄長。 為了不再讓那人經歷漫長的孤獨,他得在不干擾到歷史的前提下,尋找回歸本丸的機會。 在此之前,必須離開源氏才行。 「臭小子,抓到就宰了你……」被手下們攙起身,將領摀著仍在做痛的腹部,咬牙切齒地查看身體的情況。 明明自己還身覆甲冑,防具卻被那人揍到明顯凹陷,到底要何等怪力才能做到這種事?簡直就像—-- 妖怪。 沉重的步伐從身後傳出,引人發顫的寒氣逐漸襲漫廊道,來者站定的瞬間,刀與甲撞擊的聲音一致響起,眾人垂首跪地,命令也隨之號下:『把他活捉回來。』 「是。」回答得毫不遲疑,將領立時將尊嚴受辱的怒火壓回腹腔,握緊幾乎要被冰冷凍僵的拳頭,他厲聲向屬下們吆喝道:「傳令給追上去的傢伙們!」 沒有絲毫停頓,眾人立刻動作,他——不,他們都深知,來者不得違抗。 幾日前,這名漆黑的武士帶著大量兵卒投靠了源氏,以非人般的怪力擊倒了主子本來重用的武將們,縱然模樣仿若妖異,還是受到了主子的賞識,成為源氏的家臣。 而身為將領的他,僅能繼續低著頭,等待對方的離去,抑或是其他指示。 『目的已經達成。』聲音低沉得彷彿壓磨著地面響起,漆黑的武士重複幾次後,像是終於確認了一般,語調微不可見地出現了喜悅的揚抑。 感覺空氣中的壓迫感更為窒人,將領悄然抬眼,只見那人猩紅的雙眼耀起詭譎的光,空蕩的袖口旋出俐落的圓弧,他終於低喃著轉身離去。 『歷史……開始變動了。』 旭日之下,男子緩緩睜開了雙眼。 暑氣蒸騰而上,榨乾了空氣中的水份,卻帶不走腥血的氣息。 黏稠的鮮血貼附於軀幹,混合著汗液滑落,連米黃色的髮尾都無法倖免地染上暗稠,他難受地蹙起眉,細長的眼睫反覆眨落,然而不管睜眼幾次,瘋狂的淒絳之色皆驅之不散,看來這裡才剛經歷過一番廝殺。 喉頭乾得緊燥,嗓眼被混濁的喘息給堵塞,耳邊充斥著歡賀著勝利的嘶竭聲調,以及他的主子接聞消息後,由沉滯到虛偽的大笑,然而髭切卻對此刻感到陌生。 揮去刀刃上的鮮血,不遠處的主子撫過他的刀身,眼底滿溢複雜的情緒,蠕動著嘴唇向他低述著話語。 說了些什麼? 記憶漫於腦海,載浮載沉,似是明晰,卻又胡亂地混雜在一塊。 腳底驟然一陣濕涼,髭切側頭望去,當米黃髮男孩的身影映入眼簾的剎那,他頓時意識到此處又是夢境。 捧著被斬落半球的頭顱,孩子並未說話,空洞的目光和倒地的屍骸如出一轍,身軀的斷面不停湧出腥泉,沾染半身、於腳底流淌成河,本不該映出景象的血泊竟浮現了和室的畫面。 其中的人影有兩道,面容皆模糊不清,站立者正彎腰於跪坐的男子耳邊喃語,直到對方緩慢地握起刀柄,低語之人才直起上身,嘴角噙著詭譎的淺笑。 ——其姿、仿似蠱惑人心之魅。 還沒從畫面上移開目光,後方忽然響起似曾相識的聲音,夾雜傲然的輕笑:「何等令人戰慄的刀啊……果然助我送那人前往三途川了,髭切。」 什麼? 陌生的記憶侵入腦海,覆寫起他原有的印象和情緒,強烈的劇痛就似一響貫穿頭骨的尖鳴,髭切不禁咬緊牙關,前方的男孩明明該是死屍一具,嘴角卻緩緩揚起引人發寒的惡意。 「……你究竟、是什麼東西?」按著額側的指尖抗衡似的施力,琥珀色的瞳孔緊縮起來,幾個邁步,他隻手伸向前,用力扼住孩童的喉嚨,冰冷僵硬的肌膚因為腐敗而凹陷,仿若薄紙般劈啪作響。 殺意侵佔了理智,男子的掌口毫不留情地收小,然而孩子並未發出痛苦的呻吟,掛著笑的嘴角歪斜至一旁,首級完整落地,而寬大的手掌終於在圈至硬物時停下了掐收的動作。 頸骨? 放鬆了力道,髭切喘息著平靜下來,他垂首,與男孩懷抱的半顆頭顱對上目光,無神的瞳面映出渾身浴血、似人似鬼的姿態。 『源氏的統領啊,你似乎在煩惱一些有趣的事情。』彎下腰來,他輕附在主子的耳邊,誘惑著導出殘虐的指標:『既然無法親手斬殺異母兄弟的話,就從他的下屬開始啊?』 突出男孩咽喉的並非頸骨,而是再熟悉不過的、朱色的刀柄。 ——蠱惑主子之態,仿似妖異。 沉默許久,意會到男孩身分的髭切驟然輕笑,將刀從直立的屍骸中拔出,霜冷的太刀觸及陽光卻毫無奪目的光彩折射,陰鬱到幾近瘋狂的眼投映於刀身,在他的持擺下,一切皆凝至刀鋒。 『吶,把應當屬於源氏的刀帶回來吧。』低語著協助源賴朝的手放至刀柄上,他看著對方緩緩將其握緊,嘴角揚起病態的愉悅。 「再稍微等一下,我一定會……」仰著脖頸,髭切的笑容恢復一如既往的溫煦,當混濁的眸納入天頂朝陽的剎那,他將刀鋒送入脖頸。 ——把膝丸、帶回身邊。 審神者的和室外,向來都沒有清晨的鳥鳴,但他總是在固定的時間清醒,然後望著紙門透來的曦光出神。 當生之為人卻度過了漫長的歲月、情感在砂礫地面上磋磨殆盡時,他每每醒來,都會懷疑自己究竟是什麼。 決絕、冷漠、毫無同理,身為人類的他,卻遠比富有情感的刀劍男士更不像人。 戴起遮蓋面容的白罩,審神者的動作忽然一滯,隨後繼續拉穩袖擺,平淡地招呼道:「起得真早啊,髭切。」 下一刻,和紙上投落了漆黑的身影,溫軟的聲音夾雜著愉快的笑意:「哎呀,被你發現了?」 「正好,我也打算下任務給你們,既然如此,就請你——」 「我知道的喔。」驀然打斷了審神者的話,髭切笑瞇著眼,按在門框上的指尖因為施力而發白,他的聲音隱隱滲入了比清晨更為冰涼的寒意:「關於你所做的事情。」 安好頭頂的烏紗帽,男子不動聲色地將視線落向房內角落的刀匣,面色依舊平靜:「是嗎……那就不需要我額外跟你解釋了,省事很多。」 門外響起了一聲輕笑,幾點黑影驀然貼上略薄的和紙,隨即是某物墜落的聲響,刀劍男士沒有離去,在和室外頭,修長的投影被晨光延散至榻榻米上,龐然的陰暗吞噬了審神者的影子,和室內頃時充斥著窒人的壓迫,那人就像隨時都要破門而入一般,語調雖然保持著平時的柔軟,然而字句卻飽含著森冷的殺意:「——你還真是個、有趣的人類呢。」 「你想做什麼?」擰緊眉頭,審神者緩緩後退,將手放上刀匣上的瞬間,外頭的刀劍男士便轉身離開了。凝視著透光的紙門片刻,他終於卸下防備,掀開了厚重的匣蓋。 色澤黯淡的太刀平置在裡頭,乾涸的血跡覆滿刀柄,幾乎遮蓋了全部的色調。意識到什麼,審神者伸手抹開血屑,朱紅的色調登時映入眼簾,心裡的猜想得到證實,他默然闔上蓋子,接著轉身拉開門扉。 ——他的和室外,向來都沒有鳥鳴。 那雙手按過的門紙上,留下了幾枚花瓣般的血跡,遺留之物則落在門軌前方,毛羽凌亂的翠鳥屍體仰躺在地,翻白的眼彷彿就要從身軀中迸出一般,牠大張著鳥喙,似乎死前還進行過一番哀鳴。 彎身拾起鳥屍,審神者的面容浮現深沉的笑意。 這就是你的回答嗎?髭切。 「才剛復原就要工作了啊,真是……」打了一個哈欠,紫髮男子草率的將半邊白襯衫的尾端塞進褲子裡,沒有拉整衣裝的意思,帶上拉門後,徑直離開了和室。 在他休養的期間,隊裡似乎發生了一點事——不,應該說大事會比較妥當吧。 上一場戰役的尾端,他因為失血過多而失去了意識,對於後續發展不甚清楚,只能斷續地自同伴身上獲取消息,再由主子的述說中來串連戰報的原貌。 他和髭切重傷、膝丸落崖,時間溯行軍數量估計還殘存了三分之一,以結果來看無疑是淒慘的敗北,但主子卻沒有向他們問責。 據主子所說,長谷部他們確實找到了崖下的同伴,而膝丸只付出了記憶作為代價,已是不幸中的大幸。 但是,這個結果卻存在著矛盾。 腳步一頓,明石與靜待在轉角處的同伴對上目光,反射性地左右張望了一番,見此處也沒有其他人在,他沉默幾秒,最後還是隨性地招呼過去:「早上好,長谷部君,那麼等會兒見。」 「喂。」看出對方迴避對話的意圖,長谷部沉了臉色,他按住男子的肩膀,手勁強硬得就像枷鎖一般死緊:「這次的事情,你知道了多少?」 被逮得措手不及,明石立刻舉手投降,原本看同伴心情甚差,他還想減少自身的麻煩,然而當麻煩就是專門堵在這裡的時候,想避也避不掉。 「行了,長谷部君,我可不會跑走啊。」嘗試性地扳了幾下手指,明石忍不住抗議,見褐髮男子仍沒有卸下力道的意思,只好嘆聲回應道:「……大致猜到了吶,主子隱瞞的事。」 據他記憶斷片前所知道的戰鬥局面,以及其他同伴沉重的神色來看,那位被主子聲稱失憶的刀劍男士,大概不是與他們並肩作戰過的膝丸。 ——他們的審神者、撒了不該說的謊。 「髭切那傢伙,不是蠢貨。」確定明石不是在說謊,長谷部沉默片刻,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憂慮,眉眼間難得混雜著低落與徬徨:「……是我、沒能阻止主子鍛出第二把膝丸。」 他無法忘卻自己在鍛刀坊與審神者的對話,當時選擇的靜默,等同變相拋棄了可能生存的同伴。 沒想到信念如此剛強的男子會說出這種話,明石先是詫異的挑眉,隨後感覺額角開始抽痛,他可不是安慰人的那塊料:「你想太多了吧……事態還沒有那麼糟糕不是嗎?」 「等情況變糟後才思考就太遲了!」語氣不自覺地嚴厲了起來,長谷部十分清楚,若是他們重返平安京的話,包裹真相的白紙必定會燃成灰燼,而髭切將會受到二次打擊,他不能放任事態發展下去:「把源氏兄弟移出隊伍吧,至少其中一人也行,他們不能一起出陣!」 「嘛,雖然明白你的意思,但是不行。」毫不遲疑的拒絕了同伴,明石拍拍肩上變得冰涼的手,他雖然感覺得出同伴的焦急,但是任務卻容不得如此。 繼上次的敗陣之後,時間溯行軍混進了源氏的勢力中,不管已經沒入到何種程度,他們都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將其連根拔起。 為此,引領他們進攻源氏基地的嚮導缺一不可。 「但你明明知道的吧,髭切的狀況不適合這次的任務——」 「讓他們出陣可是主子的命令啊!」驀然抓開同伴的手,明石回過身,神情竟染上了慍怒之色,見對方愣住,他才噎了一下,尷尬的撇開視線,將其中一枚傳送器塞進對方手裡,故作輕鬆的轉移話題:「……總之,這次也拜託你保管啦,長谷部君。」 頭腦終於冷靜了下來,長谷部默然將傳送器揣入懷中。 他失態了,或許是因為強烈的內疚壓迫了理智,又或是不祥的預感洗腦般在耳邊警告著、如果不阻止這件事的話,將會發生無法挽回的結果——然而,預感終歸是沒有憑據的東西,迎上主命這道檻,怎麼也跨不過去。 迴廊恢復寧靜,彼間的空氣僵硬得窒人,明石本以為話題就此結束,沉重的詢問卻驀然而至:「若是……被欺瞞的是你呢?明石國行。」 「……會氣得發狂吧,如果螢和愛染出事,我卻被瞞在鼓裡的話。」把玩著餘下兩枚的傳送器,明石垂下眼簾,他和髭切一樣擁有著珍視的存在,自然清楚這件事情的嚴重性,即便如此,他依舊無能為力。 『短期內重複向同個時代出陣,會害時空軌道出現異狀,你們只能在那裡停留三天。』將裝有儀器的布袋交給他後,審神者如此交代道。 『主子,你多給了一個。』發覺數量有誤,男子剛從中取出一枚要交還回去,卻被對方推了回來。 面對他困惑的目光,主子沒有解釋,容貌明明被白布遮蓋,明石敏銳地察覺、那位淡漠到不似人類的審神者正在微笑。 『這個,交給髭切。』 主子……到底在打什麼盤算? 『失憶』的感覺,難以言喻。 按著透光的窗紙,淺綠髮男子環顧了會議室的配置後,視線最終落到正與部隊長談話的男子身上,琥珀色的眼眸湧動起複雜的思緒,然而空白的記憶,卻阻礙著他拼湊出自己所感覺到的不對勁。 被告知失憶,不過是四天前的事情。 過去曾經有過的回憶被連根拔起,對於本丸的事物毫無熟悉感,亦沒有一絲一毫的共鳴,就連與現在的兄長共處,他也覺得、這是他與兄長睽違了數百年後的見面。 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、揮之不去。 察覺到旁側有其他氣息出現,膝丸轉過頭,揮手微笑的同伴驀然納入視野,夾雜著愉快的輕笑,向他拋出了問題:「聽說你失憶了啊,膝丸君,那你還記得以前和髭切君的關係嗎?」 「啊啊,這樣太失禮了!」立刻伸手將對方拉開,高大的狩衣男子瞧向他,溫和的面容上浮現擔憂:「還好嗎?膝丸君。」 他記得這兩人是…… 「笑面青江君、石切丸君。」頷首向隊伍夥伴致意,膝丸的神情依舊堅毅而謹肅,失憶問題似乎並未困擾到他的心志,反而使他待人的態度更為隔閡:「如你所說,我不記得了,如果你們願意的話,還請告訴我。」 除了本就擁有的歷史之外,他對於本丸的記憶一片空白,就連眼前這些同伴的名字與外貌,他也是花了些時間才記上的。 焦距一度凝在米黃髮男子的背影上,膝丸不自覺地抿直了唇線。 雖然兄長並沒有表現得很明顯,但是時常覆蓋眼底的陰暗就像在表述著對於失憶一事的介懷——所以,為了能讓空白的回憶恢復原狀,再多資訊他都必須記得。 似乎不怎麼意外他的回答,青江也早有說出口的打算,確定髭切沒有注意這邊後,他愉快的舉起雙手,隻手圍出一個圈、另一隻手則是豎起食指:「呵呵,是這樣的關係喔。」 「青江君!」在男子做出不雅動作之前,雙手就被惱怒的御神刀給壓了下來,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手勢的意思,膝丸的臉上寫滿茫然。 談論著計策的刀劍男士們因為喧鬧而回過頭來,長谷部立刻掃了一眼不悅的瞪視,髭切則是保持著溫煦的微笑,好奇的問道:「哎呀,在聊些什麼嗎?」 正好思考戰略到有些頭疼,明石順勢伸了一個懶腰:「哈啊……討論長谷部君的頭髮什麼時候會過勞到全白之類的?」 毫不猶豫地一手拐過去,褐髮男子不再理會吃痛彎腰的同伴,憂慮顯露於深鎖的眉間,此時的髭切和膝丸面面相對,談話似乎隨時都要開始,他不禁躊躇是否該打斷這對兄弟的談話。 「只是在問過去的事情而已。」不希望讓對方再度將心思聯繫到失憶這件事上,膝丸謹慎著措辭,不知道為什麼,面對著兄長的笑容,他竟然感到緊張。 聞言,對方僅是率性地笑道:「過去?沒什麼好在意的喔,反正過去發生了什麼,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嘛。」 沒想到兄長會如此隨便,他頓時垮了臉:「兄長,那些好歹是一起經歷過的回憶吧。」 沒有立刻回應,髭切頓了一下,目光被遮蓋在垂落的眼睫底下,膝丸呼吸一窒,他感覺自己的話語觸犯到兄長不想被接觸的部分,雖然那人的微笑並沒有斂下,然而看著髭切揚起的嘴角,腳底竟竄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森冷。 這是他頭一次感覺眼前的兄長如此陌生。 不過剎那,髭切就恢復了正常的模樣,他噙著笑意,琥珀色的眼眸納入了溫暖的晨光:「是啊,一起經歷過的……確實很重要呢。」 兄長所說的重要,到底是指什麼? 直覺的疑問驟然竄過腦海,膝丸愣是說不出話來,還沒等混亂的思緒理清之前,長谷部率先打了岔:「閒話到此為止,來談正事吧。」 ——這次的任務,限期三日。 目的是將意圖內化源氏的時間溯行軍殘黨給清理乾淨,亦是為了彌補上回的慘敗,時空的通道不允許他們如此頻繁的在同一時代來回,此行是最後的機會能夠挽救歷史。 然而暗殺已然混入源氏中的時間溯行軍,談何容易? 平安時代的源氏,可說是武家的大本營,掌管著關東地區的權力,並享有周遭百姓的敬俸,若是一行人明晃著共同行動,極可能被巡街的武士們拔刀相向。 「保險起見分三組行動,從不同的入口潛入之後在源氏內部會合!」解說告一段落,長谷部與一旁環手站立的男子對上視線,而對方只得嚥下剛想吐出口的哈欠,將繪有源氏建築內部圖的紙張攤在桌上。 從布袋中取出兩枚傳送器,明石將其分別安置在地圖的北面與東面,收起懶散的神色,他抬起異色的雙眼,凝重地環視過在場的隊員:「這次的敵人很麻煩的啊,似乎是擁有智商的傢伙呢,遇上的話先發送地點過來……千萬不要單幹了。」 知曉明石為何會出現這樣的表情,石切丸垂下眼簾,歛下瞳眸裡波動而過的悲傷,沒有漏看他的反應,青江自主拾起桌面的傳送器,隻手把玩了起來:「真意外啊,這次是三組嗎?」 以過去來說,一個部隊只能拿到兩枚傳送器,故分頭行事保險起見至多兩組而已,但這回分組顯然不太對勁。 「傳送器有三個。」自懷中揣出第三枚示意,長谷部接著將最後一顆傳送器推到髭切面前,一面為任務做下最後解說:「傳送器會把我們送到不同的地方,潛入源氏的時間定在白天,也就是未時,主要的目標是找到這次敵人的頭領,不可怠慢!」 「哎呀,給我嗎?」沒想到自己竟會被指名,髭切詫然拾起北面的傳送器,垂首凝望著小型器械的螢幕,感覺到窗邊的人仍不安地注視著自己,便抬頭對那人露出和煦的微笑,並且朝他伸出了手:「太好了,這樣就能跟綠丸一組了呢。」 「是啊,兄長!」見髭切對自己展現出溫柔的姿態,膝丸立刻放鬆了緊繃的神經,高興地回應道。他本以為兄長依舊記掛著失憶一事而有意避開自己,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。 不料,才剛向前幾步,男子便驀然被前方的同伴給攔回後方。 「——不。」微笑著擋在他們中間,青江瞇細眼,兩雙毫無暖意的視線交錯在一塊,剎那間,彷彿透析了彼此心底的真實:「膝丸君跟我們行動,否則人生地不熟的,很困擾呢。」 沒有要插手的意思,長谷部和明石默然站在一旁,觀望著兩人的對峙。 凝視著同伴幾秒,髭切才緩緩收回朝前伸出的手,他可惜地偏頭笑了笑,瞳底的陰暗在眨眼間消散:「說的也是,那麼,肘切就拜託你們了喔。」 「什……」被如此直接地託付給別人,淺綠髮男子愣了一下,他無法否認自己心底升騰的失落,然而現在自己還有更擔心的事情:「這樣沒問題嗎?兄長一個人行動的話……」 「沒問題喔,不用擔心,憂丸總是想太多呢。」 「……是膝丸!兄長,你已經喊錯三次了啊!」 「欸?是這樣嗎?」 本以為長谷部會出言制止,卻沒想到對方僅是沉默地肅著臉龐,察覺到對方的心思大概與自己相同,青江不禁感到棘手地按過自己的眉間,退後著將背脊倚到牆上。 眼下二人的互動,和過去這對兄弟的對話別無二致,眼熟得讓人感到懷念,髭切的表現依舊泰然輕鬆,乍看之下,好似這期間並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——彷彿眼前的膝丸,還是原本那位一般。 然而,他不相信那人沒有發現眼前的膝丸是二振的事,因為他並沒有漏看。 「是時候該出發了呢。」望了一眼時間,石切丸提醒道,他們紛紛搭上各自的組員,啟動了傳送器。 最後朝髭切的方向投去一眼,各懷心事的眾人被白光給吞噬,消失在晨間的會議室內。 ——那張柔暖的笑靨,有一瞬間、仿如眼孔漆黑的詭譎能面。 夜霧深懼著朝陽。 每當白晝傾覆黑夜,驅趕了懸掛一宿的星子時,本纏繞於山間的冷霧總會盡可能的掩藏起來,土壤裡、葉面上、樹皮的凹縫間,抑或是山林裡歇息的逃亡者髮裡。 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,男子握緊懷中松綠的空鞘,微瞇著惺忪的眼,疲憊依舊執著地摟著意識,模糊間,他在相仿的清晨濕氣裡,望見了兄長的背影。 從和紙門的縫隙中,能看到那人坐在本丸的迴廊外邊,仰頭望著已然開始啼叫的鳥兒,周遭的氛圍雖然寧靜,卻又帶著些許茫然和孤獨,不忍心放對方獨自一人,他情不自禁地朝前伸出手,沙啞地開了口。 「兄……咳!咳……」被猶在消散的冷霧噎著,膝丸痛苦地乾咳起來,意識掙脫了混沌的倦意,被人追趕的回憶湧上腦海,對於現況的認知也逐漸清晰。他環顧四周,茂密的林間只有因風而動的枝葉,似乎沒有潛伏的追兵在,確認過己身安危,男子最後將視線凝回林外的晨穹。 他似乎搞砸了。 本想低調的在平安時代等待同伴的出陣,現在卻被源氏大肆追捕,這也算是自食其果,畢竟襲擊將領之餘,他還擅闖了封存著兄長的倉庫。 究竟逃亡了多少時日?沒有兄長在的日子,竟是連時間的感知都麻木了,每日每夜都漫長得窒息。 撩開有些黏附在臉頰上的濕髮,膝丸將刀鞘安回腰間,小心地走出林木間,清風刮過身側,同時將朝晨的景色帶入琥珀色的眼底。 他想起很多事,那些看似久遠,實際上卻沒過一個月的、出陣的回憶。 那日行於崖邊,他望著日出的平安京、以及沐浴著柔和朝光的兄長,忍不住提起了懷念的過去。 頓了一下步伐,兄長訝異的看著他,隨後困擾地笑了笑:『哎呀,但發生過什麼,我都忘了呢。』 沒有漏看兄長的停頓,膝丸心底明白對方是憶起了什麼而抵觸。 那些關於平安時代的他們,被迫分離的、孤獨的回憶。 然而他依舊全部都記著,就連獨身於神社的那段日子,都沒忘記外頭經歷過幾回葉落,雖然痛苦,但就是因為歷史中的分分合合,他們才更為珍惜現下的彼此。 清風驟然加劇,膝丸頓時醒過神來。 遠處的穹頂凝聚出了特殊的入口,震盪的時空波動就連他這裡也感覺得到,或許是因為短期內的穿越才導致的,雖然這次異常地開了不只一個口,但他還是不會錯認,那絕對是友方開啟的時空通道。 旋身沒入林間,膝丸按緊雀躍起來的心臟,鼓動的聲音震耳欲聾,傳遞著難耐的喜悅。 究竟是特意來找他的,還是別有任務,他已經沒有餘裕去思考了,目前當務之急的,就是與同伴會合。 這樣,就能與兄長見面了吧? 天穹上,時空傳送的入口閉合了起來。 ——時隔四日,又回到了這個時代。 很快便落定了方位,髭切緩緩睜開眼,田間的風景納入琥珀色的眼底,清晨微光朦朦朧朧,光與影交錯著織出了熟悉的過去,他一時失了心神,眼前所見的景象頃刻被其他光景給取代。 『兄長感到熟悉嗎?』 日出的崖邊,那人這麼問他。 繁華的平安京漸漸被天光照亮,走在他身側的人放緩了步伐,緬懷之色溫柔且珍惜。 『……畢竟是平安時代呢,在這裡經歷過很多事情,真令人懷念啊。』 那時的自己回應了什麼?是了,好像也是像這般訴說著遺忘的話語。 聽見他的回應,那人並未失望,反而柔和了剛毅的面容,瞇起納滿晨光的眼,對他溫柔地笑。 『沒關係,我會幫兄長記著的。』 按緊覆滿血跡的刀柄,髭切垂落了目光,獨自一人行徑於稻田之間,他不自覺地望向自己的倒影。 水田被風吹出波紋,搖曳的稻苗更加擾動了水面,晃蕩得幾乎看不清影像,然而他依舊認出了倒映上頭的米黃髮孩子,取代了他應當出現的投影位置,張闔著模糊的唇形,似乎正提醒些什麼。 眼眸的色調沉澱了下來,水面上的孩子和田邊的男人同時彎起微笑。 『不要忘記此行的目的。』 ——平安京東面。 「怎麼了嗎?膝丸君。」刻意放緩了行進的速度,青江忽然問道。 驟然回神,本來凝望著北方的膝丸腳步一頓,沒有要說出口的意思,他勉強擠出了笑容:「失禮了,我只是恍神而已。」 不擅於撒謊的他,回答果然還是太過僵硬,尷尬於面對同伴的目光,膝丸立刻撇頭專注在行走上。 他不願坦承,雖然自己能和兄長談笑風聲,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在語句間、在心底植下不安的種子,任其放肆地吸收著他心性中的沉穩,逐漸在心臟裡頭紮根。 ……他很在意出陣前所感受到的不自然感。 兄長的目光似是望著他,又似看著彼端,視線並未全然聚焦,溫和得彷彿正凝視著柔軟的水光一般,他知道、那是那人回憶著過去的眼神。 如果他就是那段『過去』的話,為何兄長不看著他? 想到這裡,預感破出了稚苗,激靈得膝丸一陣寒顫,若是預想為真,那麼打從一開始……他的存在就是個謊言。 「在會議室裡的問題,我還沒回答你呢。」沒有追問下去,看得出對方相當消沉,青江決定直接轉移話題:「以前的你和髭切是戀人關係喔。」 雖然對眼前的膝丸感到愧疚,但是當這把刀被鍛造出來的原因是為了取代前人時,他就必須知曉、並且適應前一位膝丸的全部。 「……戀人?」不敢置信地重複了一次,膝丸的表情古怪了起來,他轉而望向相對可信的石切丸,只見對方緩緩點頭,證實了青江並不是在開玩笑。 沒想到對方會出現這種不敢置信的反應,青江訝異道:「哎呀,難道你不喜歡他嗎?」 「不,不是這樣的。」連忙搖頭否認,淺綠髮男子整理了一下思緒,接著困惑地擰起眉頭:「雖然不是那種情感,但我確實敬慕著兄長。」 相較於自己,髭切作為長久鎮守於源氏的太刀才更符合重寶之名,無需特意顯露,就能讓人感受到其懾人心魄的鋒芒,是他一直以來景仰的存在。 垂首望著空蕩的掌心,膝丸握緊了拳頭。 但現在卻說他們是戀人……嗎? 「抱歉。」驟然停下步伐,淺綠髮男子嚴肅地抬起頭,清晨的霧氣已經全然蒸發,奪目的日光斜射而下,照亮了他堅毅的臉龐:「我想去北面和兄長一起行動。」 「但是,膝丸君……」愣了一下,石切丸顯然並不贊同,憂慮的話語卻在對方堅定的注視下咽了回去。 註定會發生的情況,怎麼阻止都無法攔下。 明白他們兩人都無法說服眼前的男子,青江環著手,語帶深意地做出最後警告:「你剛剛也感覺到了吧,他不一定還是你所認知的那一位,即便如此,你還是想與他一起行動嗎?」 認真的點頭,膝丸似乎已經走出了自己的心結:「不論兄長變成什麼模樣,他都是兄長。」 他需要繼續拼湊記憶這把鑰匙,才能開啟更多未解的真相。 為了讓重要的兄長不再露出那種陰暗的表情,即使是灼燙的朝陽,他也會拼盡全力去觸碰。 所以,看著他吧,兄長。 他一定、會變成兄長所希冀的模樣。 杳無人煙的田野小徑,緩行過一道頎長的身影。 披著用金製鈕扣換來的斗篷和竹笠,淺綠髮男子掩藏了外貌和身形,似乎正躲避著什麼,他警覺地行進著,而這股小心謹慎很快便發揮功效,前方驀然傳出動靜,他連忙離開平坦的道路,藏身至邊側的樹木後方,偷覷著情況。 只見一行攜帶兵刃的源家武士巡過田間,本該是正常的景象,其後竟尾隨著漆黑森然的兵卒,詭綠的眼瞳及爆出嘴唇的獠牙昭示著其非人的身分,膝丸不禁愕然瞪大眼,不自覺地將手放上刀鞘位置,卻摸了個空。 ……逃亡太久,他都快忘記自己刀不在身邊的狀態了。 趁著那夥人還未走到這側之前,男子隱匿起自己的氣息,注視著跟在人類後方的時間溯行軍,他擰起眉頭,很快便對眼前的景象有了解釋。 ——時間溯行軍混入源氏裡頭了。 上次進入源氏所感受到的不祥氛圍頓時明朗,他實在太過遲鈍,竟沒有想通那是溯行軍的氣息,總之,這應該也是本丸的同伴們出陣的原因。 不管敵人這次意欲為何,凡是將骯髒的手伸向源氏,就不可饒恕。 武士們越走越近,或許是因為身處百姓所在的田村無須過度嚴整的警備,他們閒散地聊開了匣子,甚至還被調侃起敵太刀可怖的外型。 本來垂首不語,敵太刀卻忽然感覺到什麼而抬起頭,才剛望向樹叢,罩著斗篷的身影便率先竄出,先是摁倒了離他最近的武士,強硬地抽走那人的刀之後,隻手揮鞘逼開還想上前的武士們,另一隻手則舉刀扛下了敵太刀的斬擊。 「哈啊啊啊!」右手的肌肉凝縮出更為強悍的力量,膝丸低吼著揮開了對方的武器,同時站穩下身,踏著穩健而快速的步伐直逼向前,對敵太刀施予回擊。 在膝丸起身的剎那認出了他那頭顯眼的淺綠色頭髮,其中一名武士立刻抽刀而出:「啊!這是大人要捉拿罪犯啊!」 「活捉他!千萬別殺了!」 刀刃出鞘的聲音紛起,見情況有變,膝丸不得不暫時退出可能會被圍攻的區塊,持刀指向站穩攻擊姿態的時間溯行軍,殺氣凝縮了瞳孔,森然的目光彷彿直起腹身嘶信威嚇的毒蛇:「不想受傷的話就不要插手,都給我退開!」 可以的話,他並不想攻擊附屬於源家的武士,但是三言兩語不足以逼退武士的尊嚴,刀鋒依舊群攻而來。 速戰速決吧。 轉瞬間捕捉出攻擊路線,膝丸迅速地避開他們的斬擊,威嚇性的向人類揮出一技空斬,爭取出片刻的間隙後,側身用刀鞘劈向其中漆黑的身影,鞘身在敵太刀的抗抵下迸出裂痕,幾乎是同時,他迴正了自己的身軀,連帶著另一隻手握持的武士刀、筆直地摜進對方的胸膛內。 發出憤恨的吼叫,敵太刀掙扎著想退出刀鋒,然而膝丸沒有給對方站穩的機會,毫不留情地拔出武士刀,一刀將牠的身軀橫斬成兩半。 在武士們瞠目結舌的注視下,時間溯行軍的身軀憑空消散,頃刻間,空氣中便僅剩飄飛的漆黑飛片、以及牠彷如妖異般瘮人的嚎叫。 「別、別過來……!」僵硬地往後退開,最開始被奪去刀刃的武士大叫道,然而其他同伴們還深陷於震驚和混亂中,根本無法動彈。 持刀站在那人前方,淺綠髮男子擰著眉頭,剛毅的面容乍看之下十足兇惡,當他以為男子要揮刀斬殺自己時,對方卻僅是蹲身將刀柄塞進他手中,接著有禮的垂首致歉:「奪刀有失武士禮節,請閣下見諒。」 「……?」這下,連被還予刀刃的武士也傻住了,眼睜睜地目送那人穩住竹笠跑開一段距離,他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大事不妙。 「快、快追上去!別讓他跑了!」 「來人!來個人去告知統領罪犯出現了!」 嬉鬧的聲音紛沓於街頭。 一步、兩步,孩子們的足音啪嗒啪嗒地響,在其中一名孩童趴在牆面上唱起歌謠後,他們便壓低笑聲,交錯於地面的小影子們分散了開來,悄悄地沒入躲藏物的陰影後方。 「唔……」眼見自己習慣掩藏的位置都被同伴躲去,男孩登時慌張了起來。 歌謠已經唱到一半了,再這麼杵下去,當鬼的孩子一轉身他就會被發現,屆時,其他玩伴一定會嘲笑他的。 胡亂選了一個地方就跑,男孩踉蹌地拐入巷內,立刻與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正著,甚至還撞碎了放在牆邊的陶器。不穩的跌坐在地,他暈眩地抬起頭來,看見來人掛在腰側的武士刀時,男孩立刻害怕地顫抖了起來,結巴的道著歉:「對、對不起,對不起!」 捉迷藏的歌謠此時竄入耳畔,逐漸放緩的音速正提醒著他們,抓人鬼即將開始行動。臉色剎時慘白,男孩僵硬在原地,就像是被獵食者盯緊的動物一般,緊張得不敢動彈。在還沒等到回應之前就這麼跑走的話,武士大人一定不會放過他。 偏頭看著孩子,靜默片刻,男人忽然蹲下身子,向他伸出了手。 「嗚……!」反射性地抱頭一縮,男孩害怕地閉緊雙眼。 捉迷藏的歌謠已然結束,扮鬼的孩子腳步聲越響越近,他聽得見對方正嘲弄地呼喚他名字的聲音,因為每回遊戲他總是第一個被抓到的人,而這次也不會例外,只要那位同伴轉頭看向巷內,就會發現即將被武士修理的他。 ……啊啊,他好丟臉,一直以來,就是最常被嘲笑的那個膽小鬼。 靜待幾秒,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落下,就連聲音也逐漸遠去,男孩不確定地睜開眼,卻見武士正半跪著擋在他前方,完整遮去了同伴的視線,並友善地對他露出微笑:「你在玩捉迷藏對吧?那個人叫的是你嗎?」 沒想到自己竟會被武士幫了一把,男孩頓時放下了警戒心,沮喪地點了點頭:「是、是的,那是因為我每次都最早輸,所以他才喊我的名字。」 「這樣啊……」頭髮被照得近乎發白,男人背對著日光,色澤綺麗的雙眸深沉得仿若潭水,他歪頭思考片刻,忽然愉快地要求道:「那麼,我來告訴你一個不會輸的方法吧,來,把手伸出來。」 不疑有他,男孩聽話地攤開了手掌,只見那人拾起散落在周遭的陶器碎片,放在他的手心中央。 看著對方交予自己的東西,孩子一時反應不過來:「……欸?」 笑容越亦燦然,武士欺近他的耳畔,以青草般綿軟的聲音、輕柔而緩慢地吐出駭人的慫恿之言:「——把鬼殺了的話,遊戲就結束了喔。」 以為自己聽錯了,男孩愣然瞪大眼,那枚陶片尖銳得就像細長的獠牙,似乎能夠輕易地摜進柔軟的脖頸之中。產生認知的剎那,他不禁緊張地嚥下了口水。 抓人鬼又繞了回來,呼喚聲裡增添了得意的上揚語調,或許是已經抓到幾名玩伴,抑或是對自己的贏面勢在必得,他不清楚是哪種,只知道自己竟移不開投注於銳器上的目光。 「你可以的喔,只要你想做的話……你看,那隻鬼可是對你毫無防備的呀。」話語指引著男孩抬起頭來,鐘響般迴盪在腦海之中,他呆滯地望向前方,不自覺地收緊了握著瓷片的手掌,見狀,武士柔聲誇讚道:「對,乖孩子,就這樣把鬼殺掉就好了。」 ——把鬼給…… 「兄長?」披著斗篷的身影驟然闖進孩子的視野,站在武士背後的巷口,那名男性的聲音因不敢置信而顫抖:「……你在做什麼?」 「唔、哇啊啊啊啊!」被外來的聲音警醒了理智,男孩頓時意識到自己差點做出什麼事情,他驚恐地鬆開手中的瓷片,尖叫著掙離米黃髮男子的掌控,踉蹌地回身跑出了巷子。 心下明白對方大概目睹了經過,髭切優雅地站起身,溫煦的微笑覆去陰暗的神情,他將手按在刀柄上頭,瞳面劃過危險的冷光,正欲啟口之時,眼前的巷口卻出現了應當在身後的淺綠髮男子。 瞧見來人的型貌,兩人同時愣在原地。 在意地瞧了一眼跑開的男孩,膝丸望向他,放心地鬆下一口氣:「兄長!太好了,終於找到你了!等等我和你一起行動……」 沒有反應過來,罩著斗篷的男子看著前方,大腦的理智被眼前所見劇烈衝擊,他一時竟無法動彈。 怎麼回事?眼前的人…… 意識到什麼,髭切倏然回首,兩雙相仿的琥珀眼瞳同時睜圓了。 站在後方的人…… 是—-- 眾多步伐聲從不遠處響起,伴隨著指示的吆喝聲:「找到了!那傢伙在這裡!」 在視線交會的剎那恢復了行動能力,男子立刻壓低竹笠,拔足逃離了巷口。當膝丸被聲音吸引過去時,只見一行身上紋有源氏圖章的武士跑過,他困惑地蹙起眉間:「怎麼回事……啊,兄長!等等!」 無視身後人的叫喚,髭切快步奔出巷口,然而此時的視野裡,僅剩武士們奔跑的背影。 ……還活著。 覆於臉上的面具出現了裂痕,錯愕、慶幸、喜悅——種種情緒咕嘟地自面具的痕縫中爭擠湧現,最後匯集於深潭般的眼底,化為淚水滑落眼眶。 他的弟弟還活著……! 沒有意識到自己流了淚,髭切按緊腰間的刀柄,強烈的狂喜幾乎要從胸腔奔騰而出,連帶著翻湧起來的黑暗,擁捧起殘存的理智,迫使他止住追逐的步伐。 ——不行,不能追上去。 「兄長,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快步追了上來,身後的聲音十足憂慮和不解,見他毫無反應,那人也沒有再問,而是沉默地站在後方,卻沒想到他驟然回過身,緊緊將自己抱入懷中。 要讓膝丸回來的話,還有事情必須解決。 誘惑著枝頭的翠鳥停上自己的指節,他輕撫著牠柔軟的羽毛,待鳥兒徹底失去戒心時,一把將其握進掌中。 沒想到兄長會突然如此,膝丸僵直了身軀,不確定地回摟對方:「兄長……?」 翅膀撲騰的動靜、在極大的力氣中顯得極為渺小,翠鳥掙扎著仰首鳴叫,聲調在被壓迫的內臟和骨骼中變得嘶啞淒厲,最終,『喀噠』地一聲,不知道是哪裡碎了,牠消逝了生命。 按著男子淺綠色的腦袋,髭切的視線掃過領口沒能遮蓋的頸部,尚未乾去淚跡的臉龐彎起空洞的微笑。 鬆開掌心,他垂首望著滿掌血跡,溫柔地以指腹蹭過再也不會動的身軀,低喃著吐露虛偽的憐愛之語。 「……啊啊,乖孩子。」 他失策了。 為什麼從未想過、自己會被放棄的可能性? 疾馳於街道上,腳底與地面接觸的實感逐漸剝離,膝丸轉身竄入小徑,後方的叫喝聲、腳步聲,以及驚呼聲組織在一塊,襲砸著腦海轟轟作響。 他實在不清楚自己現在的感覺是什麼。 步履間越亦蹣跚,他幾乎以為自己奔馳在虛空中,徬徨之下,他垂眼望向地面,卻越亦感覺眼前的景象模糊得發眩。 是啊,正常來說,從那樣的高度摔落,沒死的他才不可思議。 ……所以他才理所當然的被現實所拋棄嗎? 發覺小徑的尾端也出現了人影,膝丸驟然止住步伐,身體的本能驅使他尋闢起新的逃亡路線,站上擺放在一邊的雜物,躍上屋頂的準備全部就緒,直到仰望小徑上方狹窄的天空時,男子卻驀然失神。 ——為什麼要逃呢?被取代的他、即使逃走了又該何去何從? 「抓住他!」 一瞬間的遲疑壓縮了逃跑時間,膝丸感覺周遭都慢了下來,從武士們的抽刀、包圍、到刀刃架於他的脖頸邊,所有的舉止都和空氣的流動一起變得黏稠而緩慢。 木然地被人類從雜物堆上拽下,淺綠髮男子的眼眸失去了光彩,任由他們將自己綑綁起來。 支撐著他在這個時代孤獨等待的信念、自身的價值,以及本該屬於他的一切——全部都蕩然無存了啊。 「喔?這樣就不逃了嗎?」穿過武士們讓出的通道,中年男子嘲諷的臉龐出現在視野中,下一刻,幾乎要翻覆內臟的劇痛迫使膝丸屈下了腰,在身體被綁起來的情況下,他只能不穩地跪在地面上,乾噁混雜著喘息聲響起,連淚水都給逼了出來。 竹笠在這樣的晃蕩之下鬆脫了繩線,咕咚地滾到一旁打著轉,接著被洩憤結束的將領踩在腳底,讓手下將男子架起來,他冷笑著威脅道:「我本來還想切斷你的腳筋,可惜了,上頭不允許……當然,若是你敢再掙扎的話我就這麼做,小伙子。」 腹部的劇痛幾乎要切斷了他的意識,膝丸沒有漏聽對方的威脅,他抬起蒼白的臉,空洞的眸中顯然喪失了求生意志:「……隨你處置。」 見本來強悍且意氣風發的男子淪得這種境地,將領冷哼一聲,回首讓其他武士拿起布袋,套住膝丸的頭部。 世界陷入了黑暗。 守衛換班的時間,介於未時之間。 在貴族用膳的時間結束之後,執勤的兵卒們才得以放風休息,而他們交班的時刻,亦是整個本丸的守備最為薄弱的時候。 ——選在白天的原因有二,一是,白晝潛入的刺客在這時代近乎沒有,白日的警戒不會像夜晚那般森嚴。 巡經庭院,兩名士卒顯然正因飢餓而心不在焉,他們抬頭看向應該在高台上駐守的同僚,見對方的注意力不在此處,只好悻然地繼續前行。 前方的樹叢忽然晃動了兩下,許是本丸內平和太久,又或是樹叢中特別常出沒小動物,他們並沒有特別警戒,甚至沒將手放至刀柄上頭,僅是滿臉無謂的靠近,接著猝不及防的被拽入其中,幾聲悶哼過後,樹叢便停止了動靜。 打了個哈欠,站在高台欄杆旁的武士終於將視線轉向西側的庭園,這時他的同伴應該要經過那裡了,不出意外的話,大概還會與他打聲招呼。 然而,那頭卻毫無蹤影。 「嗯?」困惑地擰起眉頭,感覺情況不對勁的武士正要轉身告知同伴,這時才看到兩名守衛裝備的男人鬼鬼祟祟地從樹叢後方鑽了出來,甚至站在原地拍打起身上的葉片。 沉默地注視著那兩人的舉動,武士深吸了一口氣,決定當做沒看到這回事。 他確實聽說過士兵之間有這類的傳聞,只是沒想到原來眾道之情離自己如此之近……但畢竟大家平時都幹著巡邏這種乏味的工作,休息時間甚少,更沒有機會出去找樂子,在這種情況下,誰能沒點什麼呢? 莫名感覺到一絲寒意,長谷部隻手扶穩了頭盔,卻沒打算抬頭去尋找視線來源的意思,才剛打暈了兩個守衛,他可不想在此處逗留太久:「別再介意你的眼鏡了,快走!」 「眼鏡髒掉的話我可是會看不清的吶,難不成你想帶一個盲人行動嗎?長谷部君。」終於清掉鏡面的沙塵,明石半瞇著眼,將眼鏡安回臉上後,前方人焦躁的面容也清晰可見,他只好無奈的擺擺手,快速地邁步向前:「唉……跟你搭檔真麻煩啊。」 「有什麼意見回本丸一次說清楚。」 ——二是,隊伍內幾乎都是不適合夜戰與室內戰的長刀。 ……到底是哪個天才覺得大太刀可以潛進入去的呢? 來到傳送器所指引地點,青江微笑著站在被樹木擋住的圍牆洞口前,雖然這處隱密的缺口確實足夠他爬過去,但對於高大的石切丸來說,就不是這麼回事了。 知道他們陷入窘境,站在他身側的御神刀愧然低頭:「啊啊,抱歉。」 室內戰本來就不是大太刀的範疇,更別說執行這種類似於暗殺的任務了,不論怎麼看都不適合。 「別在意。」嘴上說著安撫的話語,青江的額側卻因為現況而抽疼了起來。 他們被指派的方位在東面,亦是距離本丸的大門口不遠之處,守備可想而知的森嚴,翻牆進入是石切丸唯一能夠進入的方法,同時也是風險最大的方式。 ……嘛,但是再這麼拖延下去也於事無補,不如先進去看看再說。 「在這等我一下。」暫時得出了消極的結論,青江便隱沒了自身的氣息,矮身爬過了洞口,試圖從守衛的分布中找出一絲希望,然而不出所料,這處簡直像是軍營似的,庭院幾乎站滿了衛兵,唯一能夠慶幸的,只有人群中並未混雜時間溯行軍的身影,否則潛入行動將會難如登天。 「……?」察覺大門處有動靜傳出,青江立刻更換了藏身位置,以便窺視那頭的景象,只見一列衣著齊整的人馬浩蕩穿越了通往宅邸的大道,而其中最為顯眼的,莫過於被夾在隊伍中央、戴著頭套的罪人了。 看不清中間人物的樣態,青江莫名感到一絲違和感,在一眾武士之中,那名罪犯的身高相當高佻,若不是外裝被斗篷罩著,他都要懷疑那傢伙是不是隊伍內的其中一人了……哎呀? 心裡有了潛入的主意,男子勾起嘴角。 ——未時已至。 源氏的一切依舊熟悉。 潛入宅邸的行動暢行無阻,或許是因為過去曾在這棟建築渡過長久的光陰,又或是出自身為源氏的認知,髭切完全沒有要避諱的意思,大方地領著後方人走在廊道上。 「兄長,再怎麼說這也太……」不敢鬆懈神情,膝丸不時偷覷周遭,深怕下一刻就有守衛衝出來將他們逮捕。 「別在意、別在意,沒什麼好心虛的。」泰然地繼續前行,米黃髮男子才剛安撫完,轉角處便與庭園內的幾名武士撞個正著。 刀與鞘撞擊的聲音登時響起,他們才剛想出言威嚇,便被眼前人的視線給震懾得閉上了嘴。 廊道底下,髭切的笑容籠罩於陰影之中,看似親和溫暖,卻帶著不容侵犯的魄力與高貴,示出外套上頭的笹龍膽刀紋,他柔聲提醒道:「不注意自己的身分的話,可不行喔。」 「………!」本能地將刀收回鞘內,武士們立刻敬畏地跪下,雖然髭切看著面生,但擁有這般氣質和魄力,即使不是擁有源氏血緣的親族,也必然是權高位重的重臣,他們惶恐地磕頭謝罪:「冒犯到大人您、萬分抱歉!」 「不要緊,回崗位上去吧。」擺手支走了惶惶不安的武士們,髭切回頭向傻眼的同伴露出『看吧』的表情,愉快的笑容讓膝丸不禁回神,敬佩地為兄長鼓了掌。 過去的他們尚無法讓人看見形體,待兄長的力量積攢得足以能夠觸碰實物時,總是會悄悄地從背後拍拍巡衛的肩膀,見對方被整得驚魂未定,便開懷地與他笑做一團,那時,溫煦的臉龐總會染上些許稚氣和惡作劇成功的得意,就如同現在。 ——何等、令人懷念。 木頭的氣味、跫底擦過榻榻米的聲響。 在目不得視的情況下,其他感官都變得清晰而明顯,彷彿隨時能勾出過去的記憶一般。 在腳腕被加裝了桎梏之後,頭套終於被取下,淺綠髮男子緩緩睜開眼,後方的拉門被人闔起,由於視野一直處於黑暗的情況,他很快便看清了昏暗和室內的景象。 『歡迎你,源氏的重寶、膝丸。』坐在屏風後方,高大的身影吐出嘶啞的聲調,猩紅如灼火般的雙眼格外明亮,連竹簾也無法遮擋分毫。 鬱暗的氣息昭示了牠的身分,膝丸厭惡地擰起眉頭,咬牙切齒地開口:「時間溯行軍……!」 『真是明顯的殺意。』緩緩站起身,牠從後方走了出來,就身形來看似乎是薙刀一類,與一般溯行軍不同的是,牠穿著的是黑色狩衣,武器也並未攜帶身邊,甚至還有思考及言語的能力:『加入時間溯行軍吧,膝丸。』 「不如讓你去死……唔……!」窒人的寒氣逐漸逼近,膝丸警戒地往後退去,然而被綑縛的身軀依舊逃不過對方的掌心,隨著大手的陰影籠罩臉龐,他被時間溯行軍掐脖舉起,劇烈的窒息感刺激了腦海,勾拉起出陣的回憶。 那時的他像垃圾般被輕易拎起,大力甩拋著扔向懸崖—-- 再度被敵人摔至地面,恐懼的回憶因為一瞬間的失重感一湧而上,膝丸喘息著恢復正常的呼吸狀態,同時慍怒地抬眼瞪向高大的溯行軍,一時間卻無法吐出聲音來。 『加入我們,你就可以改變歷史,改變你被送出源氏的過去。』自顧自地說著慫恿的話語,敵薙刀在他前方盤腿坐下:『被關在倉庫的那位,你見過了吧?』 終於緩過氣,膝丸危險地瞇細眼,彷彿隨時都會咧起獠牙,撕咬眼前敵人的脖頸:「你在拿兄長威脅我?」 『他是因為你被送走才變成這樣的,你對他見死不救,膝丸。』冷笑一聲,敵薙刀的話語更為有力地直搗刀劍男士的心臟。 不是的。 不是的、不是的…… 「我沒有、見死不救……」感覺頭痛欲裂,膝丸徬徨地解釋道,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解釋給誰聽,僅是一遍一遍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,最後咬牙低喃道:「我要拯救的是現在的兄長……」 ——但是存在本身被取代的他,還能夠拯救誰呢? 對男子的糾結置若罔聞,敵薙刀繼續蠱惑道:『如果你改變過去,就可以陪在他旁邊,整整千餘年歲月。』 ——永遠和兄長待在一起。 「住口……!」痛苦地閉緊雙眼,膝丸努力抗衡著搖擺起來的心志。失去所有的他,除了尊嚴這般毫無意義的堅持外,已經沒有能夠克制理性的信念了。 『你……』還沒等敵薙刀說完,匆促的呼喚聲便打斷了牠的話語。 隨著紙門被略嫌粗莽的拉開,武士惶然地垂首稟告:「有賊人入侵,您的兵卒被斬殺後都消失了!定是賊人的妖術!」 『刀劍男士……』站起身子,敵薙刀取出放置在和室另一側的長桿,來不及等膝丸出言警告,那人已在旋飛而來的刃鋒下被斬斷了脖頸:『該消失的、是你們才對。』 眼睜睜地看著生命被收割,膝丸的瞳孔一陣緊縮,然而現在的他根本沒有反擊的能力,無助的感受衝擊著自尊,他的神情逐漸絕望。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濺滿血跡的紙門後,牠沙啞地留下一句話:『等我回來後……給我你的答案。』 源氏宅邸的廊道不算特別狹窄,兩人併行之餘,還有些許空間能容第三人鑽過,若是在此處開戰的話,對太刀來說並不會那麼失利。 垂首望向傳送器屏幕上的訊號,長谷部不動聲色地將其揣回懷中:「所有人都進來了。」 「現在的問題,就是不知道時間溯行軍的老大在哪裡了呢。」戒備著周遭的情況,明石忍不住瞧了迴廊外頭一眼,此刻庭院的光景已逐漸黯淡,厚沉的烏雲從山邊飄漫而來,遮擋了耀日,連灌過走廊的風都染上濕涼之氣,看來再過不久,天空就會降起雨來了吧。 對他而言,這可是相當不妙的天氣啊。 穩過眼鏡,紫髮男子不禁嘆道:「等等天氣會很差啊……」 「喂!你們兩個!」背後忽然響起叫喚,刀劍男士們立刻繃緊了神經,本以為是身分曝光,然而後方的守衛僅是在喚住他們之後,疑惑的打量了幾眼:「剛剛吃飯的時候沒看到你們啊,新來的嗎?換班了沒有?」 將傳送器藏到背後,長谷部連忙撐起微笑:「啊……還沒,我們沒有收到換班的通知。」 「喔,你們是被前輩欺負了吧?這年頭大家都不懂的善待後輩啊!」嘆了一口氣,早就對此現象見怪不怪的守衛搖搖頭,正當刀劍男士們暗自鬆懈下來時,後方的轉角處驀然走出一道不祥的身影,再度提起他們的警戒。 ——時間溯行軍! 顯然也發現了他們的存在,敵太刀詭綠的眼耀起瘮人的光,牠咧開獠牙,來不及發出嘶吼,長谷部便一個箭步上前,拔刀出鞘的舉動與迅疾的步伐融為一氣,轉瞬間便捱至牠前方,將猙獰的首級斬落頸項。 「噫!他、你把他……他……」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結了守衛的腦袋,他混亂的指了指正在收刀的男子,以及逐漸消散的屍骸,還未取回言語功能,後頸便傳來一陣劇痛,意識陷入了黑暗之中。 即時穩住武士癱軟的身軀,明石略感愧疚的將他扶靠在廊柱邊,明白不能在此處久待,他們很快便離開了現場。 「該死,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——」懊惱地穿越迴廊,長谷部才剛拐過彎,就和一群混雜著時間溯行軍的武士團撞個正著。 「……」眾人面面相覷。 「喔,這還真是不妙呢。」雖然知道現在並非適當場合,明石卻還是莫名想嘲弄他們笑話般的噩運。 語尾落下的剎那,時間溯行軍們立刻暴走,而意識到眼前人相當陌生的武士們也紛紛拔出刀來:「有入侵者!」 「——快走!」 天色昏暗,明明是仍是白晝,卻沉重地彷如破曉之前一般。 氣溫變得舒適涼爽,固守於東面的守衛不禁打了一個哈欠,然而才將睏意呼出一半,他便赫然發覺前方有身影行經,趕緊打起精神,他定睛一看,只見同僚正領著頭上套著麻布袋的罪犯走過迴廊,由於罪犯實在太過高大,守衛忍不住多瞧了兩眼,便撇過頭去,悠然地醞釀第二波睡意。 然而安穩只維持片刻,本該駐守西面的守衛便闖入視野之中,彷彿捎來烏雲的天頂一般,為困倦的守衛們帶來了壞消息:「西側、西側有賊人入侵了!」 艱難地將哈欠吞回腹中,眾人臉色大變,在匆促的安排過後,幾人立刻拋去自己的崗位前往支援,而留守下來的守衛則警戒地拔刀出鞘,儼然做足了備戰準備。 不動聲色的加快了步伐,牽著犯人的守衛在穿過迴廊之後,隨手選了一間貌似無人的和室,率先將後方的高大罪犯推入其中,自己也迅速地閃進室內,並悄然掩上了拉門。 「辛苦了。」伸手解開繩索,青江墊起腳尖,協助著對方將頭套給卸下。 「哈……」放鬆地喘過一口氣,石切丸氣虛地瞇著雙眼,他沒想到偽裝竟能如此順遂的潛入本丸之中,然而方才他似乎聽見了不好的騷動。 「西側……長谷部君和明石君嗎?」沉吟著垂下眼簾,青江頓時有些猶豫下一步的行動該如何是好,雖然他們這側還沒有出現時間溯行軍,但是人類們都已經喧鬧成這樣了,那些怪物不可能還沒發現,一旦混戰起來,必定是魚龍混雜的場面。 在不傷害到人類的情況下,光靠兩個人消滅時間溯行軍、並且逃出重圍,怎麼想都不可能做到。 「要去支援嗎?」聽著外頭的叫嚷聲,石切丸憂慮地將手按上紙門,卻不敢貿然行事,他自己也十分清楚現下處境的尷尬。 『歷史』和『同伴』要選擇哪一個,一直都是刀劍男士們的難題。 「……看到我們出現的話,長谷部君大概會氣到腦溢血吧。」沉默良久,青江終於得出了結論,並露出令人看不透的微笑:「啊啊,真令人期待呢。」 聽出他的言下之意,石切丸的神情頓時恢復了光亮:「啊,我們走吧!」 「大人,本丸內發現了入侵者!」將額頭磕至地面,前來稟報的衛兵完全不敢抬首,深怕直面上司震怒的神情。 ——該死的,為什麼一直出事情? 額角浮起青筋,中年將領擰緊眉頭,眾多對於屬下們辦事不力的質問一鼓作氣衝上腦海,他霎時不知該從何斥責起,只好先對緊急情況發布急令:「把本丸給我封起來,從現在開始,一隻老鼠都別放出去!」 才剛抓到偷刀賊,源氏的本家就遭到外人入侵,時機發生得如此剛好,那些賊夥莫不是同一黨人?若是如此就麻煩了……如果那夥人都擁有獨自放倒山賊團的身手,還怕現有的武力無法輕易壓制住。 唯一能夠確幸的是主公正好入城去了,否則讓那位大人知道這等荒唐的情況,他們全體都會被問責——為避免如此,他必須盡可能的降低損失,以不著痕跡的弭平這件事情。 放棄調查入侵者的底細,將領冷著臉開口:「把外頭巡邏的傢伙全都給我喊回來,賊人不用抓了,直接斬殺!」 「是!」不敢有任何拖沓,武士們聞聲動作,很快地,和室內只剩下將領一人。 寬廣的室內尚未燃起燭燈,但外頭已然掐滅了天光,下屬們的步伐聲漸漸微小,周圍也回歸平靜。 或許是因為獨處的緣故,將領的情緒終於冷靜了下來,視線瞥向已然冷去的茶壺,他勉強和緩了嚴厲的神情,卻驀然察覺到後方有其他氣息,伸向茶杯的手猛地一滯。 「——你似乎有著不低的職位呢。」從背後拿走他的茶杯,陌生的訪客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,聲音十分年輕,明明音色溫軟而柔和,語調卻令人聞之毛悚,「但我卻對你毫無印象……哎呀,這可真是奇怪了。」 沉默不語,將領不動聲色地向後覷去,發覺那人正端倪著茶杯上的紋樣,他立刻握拳就要回身襲擊,卻不料在動作的瞬間便被硬物擊壓了肩頸,生生將人摁回座墊上,劇痛幾乎讓他以為骨頭迸裂開來:「唔……!」 將領咬牙瞪向一旁,礙於顱側也被冰冷的長物抵著,僅能看清壓在肩頭的是一把刀鞘,就像乾涸的血跡漆附於上頭一般,通體朱紅,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他還隱約嗅到一絲腐朽的味道。 放下精緻的茶杯,後方的男子輕笑了一聲,米黃色的髮絲出現在眼角餘光中,酒漿般的瞳眸彎成了詭譎的月牙狀,裡頭蕩漾地盡是陰暗與扭曲:「嗯,看來你只是個不足以記掛的螻蟻呢,不會升官,亦不會在歷史中留下名字,連源氏的後代都會忘記你——呀,還真是可悲。」 「你到底想做什麼!」沒想到對方竟知曉自己的職位瓶頸,將領又驚又疑的質問道,順便藉著被污辱的怒氣放大了音量,試圖引起外頭的注意。 「最近源氏新融入了一個勢力對吧?」沒有回答,男子移開了施壓的刀鞘,毫不避諱的走到他前方,俊美的面貌出現在視野中,他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,但卻一時忘記是在哪裡看過,來不及等他回憶,對方便用力地擰上剛才重擊過的肩骨處,並垂首對他露出了親切的笑容:「我只是想問那股勢力的頭領在哪裡喔。」 立刻確信了入侵一夥的目的,將領挑釁的大笑了起來:「你們啊、是來救那個自我放棄的傢伙對吧?是同伴嗎?情誼可真是感人肺腑!哈哈哈哈!」 宏亮的笑聲在偌大的和室內迴盪著,髭切緩緩站直了身軀,背對著光線來源,正面籠罩在陰暗之中,他面無表情的歪著頭,空洞的雙眼直直投在將領身上,然而其所注視的彷彿並不是正嘲弄著自己的中年男子,而是一具毫無生氣的軀體。 空氣一瞬間變得緊密,沒多久,將領便發覺自己吐不出聲音來,被那股瘮人目光給凝視著,連喉嚨都產生了被掐緊的錯覺。 ——這個男人很危險。 長年經驗所累下的直覺敲響了腦內的警鈴,將領不禁望向闔緊的紙門,他笑了這麼久,卻沒有人前來援救,看來外面的情況也是凶多吉少。 「等等!殺了我對你沒有好處!」背部泛起冷汗,眼見對方緩緩將手放上刀柄處,將領的語氣越發急促:「沒多久我的屬下就會回來,你……」 「久等了,兄長。」等不及他說完,後方的紙門驀然被人從外側打開,淺綠髮男子出現在門口,稍整過有些雜亂的外裝,游刃有餘地告知道:「外面的人全都放倒了。」 認出來者的模樣,將領臉色煞白,他不敢置信地來回望著兩人,視線最終被鎖在跟前的男子臉上,被壓迫得移不開來。 高挑的身形在將領身上落下陰影,髭切笑彎的眼底盡是純粹的漆黑:「——那麼,再問你最後一次。」 『他在哪裡?』 視野正在逐漸模糊。 從第一點雨水綻落在刀面的剎那,滂沱大雨急墜而下,稀哩嘩啦地砸在庭園中的人群身上,紛亂刺耳的兵刃交錯之音逐漸被雨聲吞沒,就連腳步聲也開始被吸收在逐漸鬆軟的土壤裡。 後退了一步,明石即時擋開捅向同伴的攻擊,並揮起刀鞘驅開前方的武士,敵人就像浪潮一般洶湧不息,即使打退了一位,缺口也會立馬被填補而上,戰鬥彷彿永無止盡,再這樣下去,他們只會被消磨殆盡。 矮身欺向時間溯行軍,明石驟然將刀上捅去,從下巴處貫穿了敵人的腦袋後,俐落地抽刀而出,並橫鞘格擋住源家武士的刀刃:「這樣根本……沒完沒了!」 不能傷害人類之餘,還要消滅混雜其中的時間溯行軍,這種麻煩的工作未免太強人所難了! 「換位!」拔出剛捅入時間溯行軍體內的打刀,長谷部立刻轉身與同伴變換方向,他們同時抵下招呼而來的刃鋒,並且斜過刃面,轉移了武士們攻擊的軌路。 長年作戰所積累的默契,使得相背的兩人動作異常一致,在防守與攻擊上合作無間暫時沒有讓他們驅居下風。 側身避開武士的攻擊,長谷部迅速地拎過那人的後領,並粗暴的將其往人群的方向扔去,動作才剛止歇,他便舉手制住了敵人握著刀柄的手,趁著對方被自己壓制的同時,低吼著將其攔腰斬斷:「為了主命,去死!」 「哈……這樣下去的話……」隨著雨勢的增大,紫髮男子越發無法看清周遭,卻抓不著擦拭眼鏡的機會,憑藉著身體的本能,險急地避開劃過身前的銀光,然而在無法分辨敵我的情況下,他根本不敢進行反擊,深怕因此傷害到應當保護的人類。 「明石!」舞刀逼退仍想攻上前的敵人們,長谷部的聲音有點低啞,或許是因為強壓著喘息所致的,他顯然已經看出了同伴的情況,怒吼著在身遭淨開一瞬空隙:「我來開路,部隊長不能被拖延在這裡!」 迅速地用袖口擦過鏡面,明石絲毫沒有考慮的意思,直面迎擊偷襲而來的敵短刀:「別開玩笑了!」 在舉步維艱的困境中強行開路,只有遍體鱗傷之途而已,甚至可能會犧牲在前,成為最單純的肉盾。 「我沒有在開玩笑!」早有對方會拒絕的預想,長谷部反手斬殺了與同伴僵持不下的敵刀,他有很多希望對方能活著離開的理由,例如那些仍在本丸等待明石歸來的孩子,又或是部隊長的身分——但是,比起動之以情,他果然還是想用平時相處的風格去勸服對方:「像你這種不能沒有眼鏡的傢伙,只是在拖我後腿而已!」 「受不了你啊!」沒想到對方竟然會施予言語攻擊,明石咬牙切齒,順著武士的攻擊軌路揮下刀刃,徹底將其壓至地面後,長靴的硬跟重重地踩上施壓之處,藉著力道的加成,生生折斷了對方的武器:「說出這種自殺一樣的提議,你腦子有哪裡有問題……!」 「哈、是嗎!」與同伴再度交換了方位,長谷部嚥下疲憊的喘息,憶起崖邊之役時,明石也曾自我放棄過,現在居然還有臉質疑他的腦袋,他忍不住宣洩般用力踹開離自己最近的武士,慍怒地咒罵道:「混帳,你有什麼資格——」 話還沒說完,狂肆的勁風驟然掃蕩而出,硬生將雨幕斬成兩半,連帶著紛起的哀號。暫時中斷了爭吵,兩人在避開接連而來的攻擊之後,終於有餘裕看向出現異狀的地方,差點因為誇張的景象而停滯了思考。 「穢物、去除!」大幅度地揮舞起刀鞘,石切丸低喝道,將阻在前方的武士和溯行軍掃至一旁,儼然秋風掃落葉之勢,注意到他們的視線,御神刀立刻彎起慶幸的笑容,並高興地朝他們揮著手,濡濕的頭髮黏在俊秀的臉側上,其笑顏看起來雖人畜無害,實際上卻殺傷力驚人:「啊啊!真是太好了,你們沒事!」 淒厲的嘶吼聲猛然自旁側響起,被揮打至一旁的敵大太刀失控的衝向前,尚不及對刀劍男士們造成不利,後背便噴濺出猩紅的血瀑,龐然的身軀僵硬了片刻,隨即跪倒在水灘中,緩緩消散成漆黑的分子。 見到如此詭譎的異狀,武士們一時軍心渙散,驚惶地交談了起來。 從屍骸後方走了出來,青江順手甩去脇差上還未消失的鮮血,泰然地向說不出話來的同伴們打了招呼:「呵呵呵,英雄來救美囉。」 他們的任務…… 瞪視著應該在東側潛伏的兩位刀劍男士,長谷部彷彿聽見理智斷線的聲響,他顫抖地握緊刀柄,掃了一圈面帶笑容的同伴們、以及成功被逆轉的局勢,最終還是壓抑了怒氣,背過身子,將刀鋒對向混雜在人群中的時間溯行軍:「……廢話少說,敵人就交給你們了!」 至少,不用再獨自面對可能會失去同伴的危機了。 隱約猜出長谷部沒有發作的原因,青江揚起了愉快的微笑:「是、是。」 驟雨中,刀劍男士們重新擺出起手的架勢,各自面向四個方位,不同色調的眼瞳泛起堅毅的神采,那是連朦朧的雨霧都無法遮去的鋒芒。 「嘛,既然被逼到這種地步,可不能再說沒幹勁的話了吶……」穩過臉上的眼鏡,明石揚起好戰的笑容:「——夥伴們啊、拿出真本事讓他們見識一下吧!」 天穹在剎那間耀起光白,轟然雷聲砸落眾人的耳畔,連同落雨聲都毫不留情的吞噬,雷光頃時折射於眾人的刀面之間,他們再度投入混戰,卻未覺奪目的白光,亦瞬間打亮了迴廊上的薙刀身影。 側身避開武士的攻擊,長谷部迅速地勾向那人的後領,接著粗暴的將其往人群扔去,動作才剛止歇,他便舉手制住了敵太刀握著刀柄的手,並且咧開嗜殺的笑意,橫刀腰斬了敵人:「為了主命,去死!」 一。 穿梭在敵我間,青江的動作精準而快速,尚未見其刃光,敵人便發覺自身莫名多出幾道致命的創口,牠們驚愕的回頭望去,卻只見男子詭譎的微笑:「疏忽大意的話可是會被殺的喔?哎呀,雖然也來不及了。」 二。 站在同伴們後方,石切丸深吸了一口氣,橫舉起大太刀,蹙著溫藹的眉間,他踏出了祝祀般的高雅步伐,直到敵人按耐不住的上前之際,男子終於出手,彷彿以刀為墨筆,揮舞出半圈腥紅的圓弧:「拔除災禍、淨化污穢……!」 三。 情勢正以驚人的速度往好的局面轉去,或許是因為武士們對時間溯行軍的消失感到忌憚,攻擊他們的次數逐漸變少,明石的動作也更為俐落,地面濺起數道腳印水花,他矮身欺向時間溯行軍,驟然將刀上捅,從下巴處貫穿了敵人的腦袋:「啊啊,殺了你可真抱歉吶!」 四。 清點告一段落,確認庭院內沒有其他刀劍男士氣息的敵薙刀抬起頭,仿似灼燒著紅火的眼閃動起異樣的光。 ——只有四把刀劍男士? 『……還少了兩把,還少了、兩把……』喃喃唸著,漆黑的薙刀凝望著自己所屬的和殿,猙獰的嘴角揚起不可思議的弧度,身影隨後沒進陰暗的迴廊之中:『找到了。』 「兄長,等等!」快步追上前方人的腳步,膝丸擔憂地望向響起混戰吆喝的方向,他不能明白,剛才明明就看到同伴們陷入苦戰,為何髭切選擇漠然離開。 他當然明白擒賊先擒王的道理,但是在他看來,同伴理應比任務更重要些。 沒有緩下速度,髭切的行進姿態依舊平穩優雅,外套的下襬隨步風揚起,他像是沒有聽到膝丸的呼喚一般,逕自前往方才探問出來的和殿位置。 「不去支援長谷部他們嗎?敵人的數量太多了,他們可能會撐……」還沒說完,前方的身影驀然止住步伐,膝丸一瞬間竟感到顫慄,強烈的陌生感幾乎令他窒息,他本能地想拔足退後,然而對髭切與生俱來的信賴卻矛盾了身體的指令:「兄長?」 「啊啊,對了。」搭在柄上的手移下刀鍔,髭切緩緩回過身,沉澱的琥珀色調彷如凝固的褐血,他凝視著緊繃起來的男子,揚起溫煦的微笑:「……在迎接弟弟之前,還有事情應該處理呢。」 警鈴不安地於腦內迴盪,膝丸沒能理解他的意思:「兄長在說什——」 出鞘的鳴聲隨著踏地的足音掠過耳畔,在視野劃過一閃刀光的瞬間,聲音嘎然而止。 一切又安靜了下來。 靜寂。 縛在身後的手腕開始發癢,或許是掙扎間被粗糙的麻繩給磨破了吧,然而繩索並沒有因此鬆動分毫,腳上的桎梏早已在一次次的撞擊中濺出血跡,卻只換來貫穿神經的疼痛,連腓骨都發出了哀號。 躺在冰冷的榻榻米上,膝丸無神地與滾進和室中的頭顱對望著,武士空洞的瞳面隱約映照出他彷如無機物般、喪失心神的落魄模樣。 頸部斷面流溢而出的腥血已然變得涓細,一寸一寸浸入竹編的地面裡,向外延展出枝枒,綻起暗紅的花。 『你能改變過去。』 時間溯行軍的話語在耳邊迴盪,膝丸用力地甩頭,試圖將注意力轉移至其他地方,然而恍惚間,眼前的頭顱好似也蠕動起蒼青的唇,僵硬地蠱惑道:『這樣、就不會有你被送出源氏的歷史了。』 夠了。 閉上雙眼,男子咬緊牙關,爆破般的響雷貫穿耳際,一時間連心臟都加速了跳動,他不由得憶起身處倉庫時,兄長淒然地呼喚著要他別走的聲音。 啊啊…… 溫熱的液體瞬間溢出眼眶,膝丸緊咬住下唇,抑制嗓眼即將升湧而出的哽咽,再度抬起眼睫,視野已變得模糊不清。他感覺自己站在崩潰的邊緣,意欲墜落而下,卻仍被理智的韁繩緊緊纏住,只能佇立在崖邊,強迫聽取那些來自深淵的責難。 『都是你害的。』 『是你把他一個人拋在那種地方。』 『你一廂情願的以為他能承受你們的分離。』 『都是你害的、是你害他——』 「別再說了……別再說了!快住口……!」痛苦地嘶喊出聲,膝丸使勁掙扎了起來,心臟就要炸開似的,悔恨膨脹著阻塞了胸口,卻沒有任何方式能夠宣洩,只能由手腳傳遞的疼痛一點一滴地消耗失控的情緒。 在即將掙脫理智的枷鎖之前,急促的呼喊即時拉回他的心神,伴隨著溫暖的懷抱,緊緊將他按進朝陽之處:「振作點……振作點!沒事了!」 腦內的聲音頃刻消失殆盡,膝丸瞪大眼,幾乎以為此刻所見到的才是幻覺。 紙門不知何時敞了開來,他能清楚看到外頭降雨的庭院,以及熟悉的、色調柔和的米黃髮絲。 顫抖地深吸了一口氣,髭切顯然看見了方才的景象,他一面斬斷束縛著男子的繩索,一面撐起幾乎要哭出來的笑臉,哽咽地開口:「弟弟真是個、愛哭鬼呢。」 恢復自由的瞬間,淺綠髮男子不穩地抱住跪坐的兄長,深具信懼對方消失一般,用力擁緊了那人的後背。他將臉埋入髭切的肩窩中,眾多想要傾訴的話語一湧而上,最後匯集成幾聲道歉,溢出沙啞的喉嚨:「抱歉,兄長,萬分、抱歉……」 「沒事喔,你還活著就好……」反覆輕撫淺綠色的腦袋,髭切柔聲低訴著安慰的話語,直到對方終於平靜下來後,才緩緩將膝丸移開,將腰間的刀遞向前:「給。」 「……!」瞬時認出了刀劍的模樣,淺綠髮男子驚訝地瞪大眼,不敢置信地伸手撫上墨綠色的刀柄,上頭甚至還殘存著些許的褐跡。 兄長竟然配帶他的刀出陣了。 眼眶一熱,膝丸趕緊甩頭撇去淚意,神智也因此恢復了清明,望著太刀,他頓時想起其他在意的問題。 ——那把二振呢? 遲疑地張了張口,男子發覺自己吐不出疑問來,或許是潛意識在阻攔著、不讓他說出任何可能破壞現下重逢的疑問,又或是……他在逃避而已。 可恥的心態。 握緊了刀柄,膝丸重新對上髭切的目光,才剛要鼓起勇氣詢問出聲,龐然的黑影驟然遮去了門外耀起的白光,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雷響。 銀光迅疾地直斬而下。 「……!」緊急地將兄長按入懷中,膝丸隻手橫舉起太刀,擋下了劈落的薙刀,相撞的刃鋒震顫著響起清脆的音調,手臂的抽疼昭示著懸殊的力量差距,他依然沒有退卻,將另一隻手按上刀背,強行施力抗衡:「不會再讓你們得逞!」 不會再讓任何傢伙、傷害兄長一次! 「機會難得,就讓你見識一下源氏二振的力量吧……!」不打算讓弟弟單打獨鬥,髭切聳起肩頸,反過雙手抵上膝丸的刀背,直到薙刀鬆動的剎那,兄弟二人同時低吼著加重了力道,成功隔開了時間溯行軍的攻擊。 『二振?』旋過武器的鋒刃,敵薙刀咧起輕蔑的笑意,顯然沒把只有一把太刀的他們放在眼裡。 「你會後悔輕敵這件事的。」兩雙冰冷的琥珀色瞳眸掃向門口的時間溯行軍,髭切迅速地解開腰間的刀鞘,擺穩起手式的瞬間,兄弟二人交錯欺身向前,同時撞破了脆弱的門扉。 在和紙碎裂的剎那,一道長影率先自右側橫掃而出,清楚髭切手裡僅有一把刀鞘,敵薙刀便毫不忌諱地伸手去握,意圖將其連人帶鞘的甩飛出去:『就憑這種東西還敢——』 刺痛驟然至掌心傳來,下一刻,飛揚起來的斷指納入視野,尚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變故,牠便遭到刀鞘重擊著退後了幾步。 不知何時與兄弟交換手持之物的,膝丸接過墨綠色的刀柄,英氣的劍眉蹙在一塊,襯得神情更為剛毅嚴謹:「膽敢輕視我等,就該付出代價。」 重新持穩刀鞘,髭切輕笑一聲,瞳面如同結霜般的冰冷:「害我弟弟傷成這樣、不可輕饒呢。」 『……你們也只能、到此為止了。』猩紅的眼瞳耀起詭光,敵薙刀將被斬斷數指的手掌放上刀桿,大力旋動起長型武器。 勁風凌厲地颳過地面,空氣中頃時瀰漫起引人發窒的污穢,銀光閃現,牠大範圍地突刺向兄弟的方向,薙刀的遠距離優勢發揮作用,刀劍男士們逼得不得不連連後退。 ——二人卻只有一把刀的局限性,在於彼此不能相距太遠,否則另一方就會有危險。 弱勢處被敵人看穿,髭切乾脆反手持起刀鞘,將其倚在手臂處,趁著薙刀的攻擊軌路直指膝丸的剎那,側身突破了連刺攻勢,並猛烈地以刀鞘撞向薙刀的刀緣。 趁著兄長反擊的間隙,膝丸迅速地橫刀向前,挑刀上斬的攻擊被敵人後仰著避開,他也沒有因此重整旗鼓,反倒踩穩了疾跑的腳底,順著迴廊地面滑到敵方的背後,旋身又是一刀斬下:「瘴氣、斷除!」 『……!』無可避免地受到第二處創傷,敵薙刀立刻離開了空間受限的廊道,戰場轉移至降雨的庭院,溼滑的土壤制約了固守原地的戰鬥方式,紛沓的步伐濺起泥水,刀劍的光影閃爍於雨幕之中。 迴避了旋舞出圓弧的薙刀,兄弟二人站在相對的方位,對於防守和攻擊的交錯默契得無須言語,長久的羈絆在此刻已然聯繫起彼此,無間的合作硬是將敵薙刀壓至下風。 「哈啊啊啊啊!」蹬步躍起,膝丸低吼著高舉刀鞘,直劈向敵薙刀橫持的刀桿,裂痕瞬時像枝椏般生長於相撞處,藉著武器的持握改變著力點的破綻,髭切拋去刀鞘,改以雙手持刀,強悍的力道重斬向刀桿,不同區塊的施力加劇了桿身的破碎。 『喀噠』一聲,刀桿應聲而斷。 沒有放棄了斷裂的刀桿,敵薙刀雙手持著桿與刀,怒吼著揮開身前的兄弟倆,接著專朝膝丸襲去:『少得寸進尺……!』 抄起兄長扔在地面的紅鞘,淺綠髮男子敏捷地躲去薙刀的襲擊,深知力量懸殊的他已放棄正面對決的打算,抓準敵人揮刀的時機,他順著牠施力的軌路、交錯著兩把刀鞘直劈而下,薙刀的鋒刃陷入柔軟的泥地。 果斷將刀桿斷口捅向後方,敵薙刀逼開了正欲支援的髭切,旋身踹開壓制著自身武器的膝丸後,再度改變了攻擊目標,迅速地拔刀回身斬向背後的刀劍男士。 「……!」險急地避開刀鋒,然而尖端依舊破開了胸膛的衣服,血痕出現在黑色的衣衫之間,髭切握緊刀柄,此時的場面不禁讓他憶起崖邊換刀而戰的自己。 但這次不一樣了。 狼狽的從地面爬起,膝丸即時閃過朝他投擲而來的刀桿,繞著欄杆避開追擊,注意到兄長正向他趕來,兩人同時向對方伸出手,立時交換了太刀與鞘的持有方。 相同的舉止,就像過去沐浴於窗光下的他們、為熊野與源氏所行的舉杯之儀。 ——這次的他們,二人如同一振。 轉過刃鋒,膝丸站穩腳步,轉身摜向敵人的胸膛:「受死!」 側身躲過攻擊,敵薙刀才剛舉刀斜斬而去,便被一邊的髭切撞開方向,刀鞘直擊猙獰的臉面,牠悶哼著退開幾步,竟在兩人不予喘息的攻勢下被逼向了絕路。 自知情況不利的牠掃起地面大量的積水,混濁了刀劍男士們的視野,也為自己製造出喘息的間隙。 牠太過輕忽這兩人的默契了,簡直利用著視角的盲點到達極致。 發出響亮的嚎叫聲,敵薙刀運起渾身力道橫掃前方,趁著兄弟倆後退的瞬間,牠拋去自身的武器,用力地以粗壯的臂膀將髭切揮飛到一旁,特意瞄準持有太刀的膝丸,強硬地將人摁倒在地面,奪去他手中持有的物品,高高舉了起來。 武器被搶走,現在,沒有人能夠阻止牠掐死一個刀劍男士。 「咳!」被強悍的力道掐住脖子,淺綠髮男子痛苦地乾咳出聲,模糊的視野只看得清高舉著長物的敵薙刀,他艱難地低喊:「兄……」 『為何你覺得他會救你?我可是在來的路上撿到一個有趣的東西——』加重了手中的力道,敵薙刀猩紅的眼耀起刺眼的光暈,才要使勁掐斷膝丸的脖頸,劇痛便從後背穿刺至前方,穿透胸口,緊鄰著鼓動的心臟:『什……』 錯愕得瞪大眼,敵薙刀這才發覺自己手中拿的是墨綠色的鞘,不知何時,這對兄弟竟然又換了手持之物。 居然栽在這裡了嗎…… 感覺到力量的流逝,知道自身結局的敵薙刀揚起嘴角,低聲向下方的刀劍男士說了一些話語,並舉起消散中的手臂,指了一個方位。 「……!」呼吸因為敵人手掌的消失而恢復通暢,膝丸乾咳了起來,還沒來得及詢問,敵薙刀的頭顱便生生被斬成兩半。 鮮血濺至他的臉龐,淺綠髮男子清楚看見敵人眼瞳失去光芒的瞬間,遮擋上方的龐大身軀消逝,他卻毫無勝利的喜悅。 或許是因為雨水淋透全身的關係,他感覺身軀的溫度正以驚人的速度消失。 「太好了,沒事嗎?弟弟……弟弟?」鬆了一口氣,髭切連忙上前想將滿身狼狽的兄弟扶起,卻發覺對方像著了魔似的,逕自起身後,朝著和殿的方向走去。 『讓你看看吧,髭切是——的證明,我就放在那裡。』 時間溯行軍的話語,無疑地勾起了膝丸最深層的疑慮,那句本想問出口,卻沒能提起的二振下落,在他看見遺落於廊道上的物品時有了答案。 「……!」呼吸困難了起來,男子無神的瞳孔一陣緊縮。 那是一把黯淡的、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太刀。 混亂地按著腦袋,膝丸不願相信眼前所見,卻又深知現下不可能是幻覺,在距離接近的剎那,與二振間的共鳴強制讓他接收了對方的記憶:「不可能、不……」 頭痛欲裂,他痛苦地閉緊雙眼,眾多情感侵入感官,那些帶著困惑的、期望的、顫慄的—-- 『兄長所說的過去,到底是指什麼?』 『……以前居然是戀、戀人嗎?這麼惶恐的事……』 『無論如何,兄長就是兄長。』 『看著吧,我一定會變成兄長所期望的模樣。』 快停下、別再說了!別再繼續下去—-- 『兄長、為什……麼……?』 「啊啊啊啊!」驚愕與劇痛混雜在一塊,一瞬間摜入腦海,刺激得膝丸抱頭哀鳴,他瞪著滿眼淚水,不敢置信地瞧望著手中的太刀,情感奔騰著侵佔了對於源氏的信念,他喃喃自語了起來,卻始終說服不了自己:「不可能,兄長不會做出這種事……不可能、不可能的……不可……」 「哎呀,怎麼了?」悄然來到膝丸後方,髭切關心地問道,彷彿沒有看見墨綠色的二振一般,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溫煦,甚至捧過弟弟崩潰的面容,珍惜地抹去沾染面頰上的髒污:「真是的,臉都髒了喔。」 「……!」反射性地揮開兄長的手,膝丸倒抽了一口氣,他對自己的舉動感到惶恐,亦對眼前陌生的存在感到畏懼。 『你的兄長、已經是——了。』 「別害怕呀……鬼已經消失了喔。」瞇彎已然改變色調的深沉雙眼,米黃髮男子的笑臉如同能面一般,虛假得無懈可擊:「來,我們、走吧。」 ——怪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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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厚重的木門扣上了鎖。
他知道門後的人是誰。 男子佇立在迴廊上,此刻空氣靜寂得滯人,他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靈威,抑鬱地、蒼涼地被鎮壓於房內。 從僕從的耳傳中,他得知裡頭的刀靈在另一把刀被送走後的不久,曾經作祟過一次,遭到源為義的忌憚,因此被鎖於倉庫中。 那樣溫柔又和煦如光的兄長—-- 『弟弟。』察覺到他的造訪,那人先是瞇彎一雙絕麗的雙眼,接著柔柔揚起嘴角,原本超離塵世的脫俗之感霎時間淡卻,波動起來的情感為他的氣息添增了人性的味道,就像在水墨畫上滴落一點朱暈,僅是因為他的到來,孤高的源氏之刀便再度與人世牽起了橋樑。 ——以那面雜揉了一切美好情緒的、柔美的笑靨。 擺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動,冰綠髮男子的神情浮現徬徨之色。 門內有了動靜,對方也感覺到外側的氣息,步履聲逐漸靠近門邊,男子的心臟似乎被高高吊起,並於那人開口的瞬間、失重墜落。 「——是誰在那裡?」 他被遺留在平安時代。 不,比起說遺留,這本來就是他所屬的過去——源氏的笹龍膽紋樣覆蓋著天下的那段歷史。 艱難的穿整自己的衣裝,膝丸側頭看向空蕩的刀鞘,落崖後的畫面再度浮現腦海,他不禁擰起眉頭,明明自己的身體並無內傷,然而胸腔卻開始悶痛,好似被人揪緊了心臟一般。 他不自覺地看輕了自己的價值,所以才讓兄長露出那種表情。 身為兄弟,這是何等失格的行為。 明明即使挨刀受創,都拼命的抓著他的手,他卻浪費了兄長的堅持……不知道兄長現在到底如何了?有沒有好好手入?傷成那樣,之後必須好好進食與休息才行,兄長有沒有…… 不對,現在不該是想這些的時候。 立刻壓下佔據腦海的擔憂,膝丸拉整過短外套的肩線,最後俐落地套上黑色的手套。 ——必須要歸隊才行。 終於結束整裝,他卻感覺自己耗盡了渾身的力氣,有些虛脫的按著木牆,腦袋一陣發眩,本以為是戰鬥的後遺症,然而胃部卻忽然發出一聲響亮的哀號。 瞪著金色的眼瞳,男子尷尬的與剛好探頭的婦人面面相覷,他隻手壓住肚子,羞赧的漲紅了臉:「……失禮了。」 「別在意,你可是睡了三天呢,如果不是聽到你夢囈的聲音,我和丈夫都要以為你死了。」只是來查看情況的婦人笑道,她回身轉往廚間,步履聲逐漸遠去:「也差不多是正午的時間了,需要拿點乾糧給你墊胃嗎?」 太久沒有接受過這類好意,膝丸不知為何感到了些許彆扭,然而人類的軀體對於進食的需求太過深刻,他不得不暫時撇下不向人求助的矜持:「那就麻煩您了。」 他睡了三天嗎……? 趁著婦人忙碌時,男子咬著略硬的果乾,眼底的色調沉澱了下來。 以隊伍當時的情況來說,他們只有撤退的可能,只有手入室能夠確保兄長和明石的傷勢能安然修復,而自己還在這個時代,代表著他們或許放棄了他——當然,這是最壞的想法。 隊伍中,除了隊長的明石以外,身為近侍的長谷部也持有能夠傳送回本丸的道具,傷勢輕微的他有停留的可能,會滯留多久也說不準,但能確定的是,長谷部不會在這個時代等上三天之久。 握緊恢復知覺的手,膝丸堅毅的臉龐並未放棄希望,他沒有停止思考,持續推估起其餘可能性,直到陰影打落在他身上,男子才驟然醒神,警戒的抬頭看向來人。 「喔,醒了啊!」沒有感覺到膝丸釋放的敵意,身著簡陋裝扮的黝黑男人捧起他的臉頰,毫不客氣的搓揉了一番,粗糙的手滿是土屑和草香,可以猜測出這人剛從田裡回來。從話語中知曉了他的身分,膝丸只好忍下不適,繃著臉任對方揉個心滿意足。 似乎是聽到聲響,手上仍持著杓子的婦人一看到膝丸俊臉上的慘狀,立刻憤憤不平的抗議道:「我說你這人!手髒成那樣對人家小哥做了什麼!」 「我是在確認他健不健康!呦,瞧你臉俊的,我家婆娘看到你一定很吵吧?話多不多?」 不知道該做何反應,原本還沉浸於嚴肅情緒的膝丸愣然望著兩人爭執了起來,他們的臉上依舊掛著笑意,笑罵著對方的不是,小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熱絡,使得他不禁想起過去,也曾經與兄長吵過一回。 僅僅就、那麼一次而已。 ——『為什麼要讓賴朝逼死義經公?只要俘虜就可以的,兄長明明知道的,明明……!』 呼吸微窒,膝丸斂下眼睫,他沒有忘記當時錯愕崩潰的心情,也無法忘記那時、兄長難得失去了笑意的冰冷神情。 向來溫柔和煦的兄長,那瞬間陌生得就像另一種存在。 ……夠了,該打住了。 在情緒陷落於記憶之前,膝丸立刻將思緒撇置腦後,比起回憶過去,不如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,例如若是這對夫婦問起為何他會從懸崖上落下來的話—-- 「你是被山賊打劫了吧,可憐的小夥子,那幫傢伙真該遭天譴。」帶著憐憫的眼神,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,並且體貼的夾了一塊醃魚給他:「這是撈你的時候一起上來的,別客氣啊。」 心情複雜地接受了他們的好意,膝丸沒料到對方竟主動幫他設想了理由,雖然自身並不是喜歡說謊的性子,但他並不打算否認,僅是放下碗筷,將手按在膝上,誠懇的垂首致謝:「兩位的恩情、我一定回報。」 男人隨意的擺擺手,繼續端著碗喝湯,或許是因為嘴巴抿在碗緣的關係,他似乎斂下了笑容,連眼底純樸的光彩都消失無蹤,一瞬間看起來蒼老了許多。 氣氛變得有些凝滯,膝丸立刻反思自己是否說錯了話。 一旁的婦人輕笑著,又伸筷夾了菜給他,她瞇細眼,將惆悵和落寞遮蓋在眼睫底下:「哎呀,恩情什麼的,好好活著就是最好的回報了,來,你多吃點。」 察覺不對勁,膝丸環視了周遭的擺設,最後將視線停留在牆面上懸掛的四件蓑衣上頭,頓時喉嚨發澀。 是了,在這個年代,中年夫婦怎麼可能會沒有一兩個少壯的孩子? 他眸光一暗,將氣氛的原因猜出了大概,不禁懊惱地皺起眉頭。即使是困境之中也不可遺忘自身的驕傲與原則,才配得上源氏寶刀之名,而他竟然過於考慮自身,反而忽略了恩人的事情,實在是太過失格。 將視線凝回農人夫婦身上,膝丸忽然開口:「我去討伐山賊吧。」 瞬間被湯嗆到喉嚨,男人痛苦的咳嗽了起來,婦人連忙慌張的看看他,又手忙腳亂的替丈夫拍背緩氣,過了一會兒,男人終於取回了言語功能,聲音有些氣急敗壞:「你、你不是才被打劫的嗎!連武器都給搶了,好不容易活下來,還想去送死!」 「若是這樣才更該去。」凜然回應道,膝丸挺直了腰桿,琥珀色的眼瞳彷彿盈轉著輝光,正襟危坐的身姿毫無迷惘之態,他並不打算以眼前夫婦的傷痛為由,而是以其他原因解釋:「我的刀不能被他們拿走,安心吧,他們並不足以懼。」 雖然他相信兄長一定會帶著他的太刀回去,但若是有個萬一,那就不好辦了。 「胡說八道,明明都被丟下懸崖了,你怎麼可能贏得過那些賊子!」顯然不相信他的話語,農人青紅著臉,發顫的手用力將筷子拍回桌面,目光移向膝丸身後的蓑衣,紅了眼眶的剎那,他憤怒的起身離開,失望的瞪向愣住的膝丸:「不珍惜生命的傢伙,那天到底救你幹嘛!」 「別、別這樣……別這樣!」立刻抓住了丈夫的衣襬,婦人拼命向他搖頭,面色發白的哀求道:「薄綠君,快別那麼說了!山賊太危險了!」 ……為什麼會變這樣? 瞪大眼,膝丸在他們的眼底看到了種種交織的悲傷情緒,他不能明白對於萍水相逢的人為何要擔憂到大發雷霆。 人類的情感對於刀劍男士來說還是過於複雜,他就要這麼搞砸了嗎?連救命恩人的用心都要傷害—-- 『弟弟是聰明的好孩子哦,沒事的,一定可以的。』輕柔的聲音劃過耳畔,伴隨著心底湧生的暖意,膝丸頓了幾秒,深吸了一口氣。 「——您那天去湖邊真的是為了撈魚嗎?」在農人的腳跨出房子之間,膝丸握緊拳頭,他知道自己不該提起,然而現在卻只想得到這樣的說服方式,趁著兩人安靜下來之際,膝丸繼續追問道:「還是為了祭奠自己的喪子?」 目光陰鷙,被揭開傷疤的農人神色凶戾,就像在懷疑他就是山賊一夥般:「你為什麼知道?」 緊張地抓著丈夫的手,婦人無助的來回望著劍拔弩張的兩人,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 「牆壁上的蓑衣是四件,然而屋裡卻看起來只有兩人的生活痕跡,所以才大膽猜測您過去還有其他家人——在知道崖上有山賊的情況下,還在崖下的湖泊撈魚,這也並非常人會做的事。」直視對方的眼瞳,膝丸冷靜的分析道,直到農人的神情緩和了些許,才將手按上胸前的刀紋,誠懇的開口:「請原諒我的無禮,但若是您直至今日仍對山賊抱有仇恨之情,請放心寄託於我,我以榮譽為誓,定會為恩人報仇。」 沉默良久,農人扶著妻子坐回飯桌前,面容雖然寫滿不悅,但還是彆扭的要求道:「……你倒是發誓不會死在山賊的刀口底下啊,小夥子。」 鬆了一口氣,膝丸揚起嘴角,面容帶有對於自身實力的驕傲,然而語調卻充斥著沉穩的磁性:「啊,我發誓。」 他可是得以和兄長並行的、源氏的重寶啊。 規律的跫音自迴廊響起。 隻手按在沾滿血污的刀柄上,男子修長的腿邁開優雅的步伐,披於肩背的外套被行風帶起,他忽然停下步伐,站在欄杆落影之間,仿似駐足於光與暗的交界,側過頭,其中一只琥珀色的眼被陰影打暗了色調,毫無笑意的面龐頃時更加森冷。 他沒有把弟弟帶回去。 承受著整個本丸自認為是憐憫、實際上卻殘酷至極的眼神,理性幾乎都要被淹沒殆盡。 那些目光,彷彿都在刺痛著他沒能保護好兄弟的失格、他的無能。 究竟為什麼身為付喪神的他們,會擁有與人類如此相近的鄉愿情感? 再度邁開步伐,髭切垂下的眼睫遮去沉澱著陰暗的瞳眸,擱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。 真是多餘呢。 他並不是第一次失去了光,即使這回比以往來得撕心肺裂,但是、『膝丸』還在。 ——他以為這樣就夠了。 抵達審神者的和室門口,他抬眼,神情恢復了溫煦,混雜適量的哀沉,將扭曲與晦暗都埋進笑靨底下,髭切提手叩了門框:「應你的傳喚而來了喔,有什麼事情嗎?」 「進來吧。」審神者的聲調與過往一致的毫無波瀾,他緩緩抬頭,注視著出現在門後的來者:「讓你見一個人,順便解釋一些東西。」 早就察覺到第二道氣息,髭切的目光落至房內另一人身上,看清那人模樣的瞬間,瞳孔因不敢置信而緊縮。 對方顯然早已注意到他,瞪大的雙眼滿溢喜悅的光彩,視線交接,沉積於內心的灰暗登時被那雙澄澈而熟悉的眼眸給破開,好似有人擾亂了靜謐的湖泊,不容分說的將沉淪其中的他拉出水面。 還活著。 劇烈的心跳頓時佔據了聽覺,喉嚨像是被人扼住聲帶般吐不出聲音,髭切的眼睫微顫,呼吸在對方叫喚的剎那一窒。 「兄長!」繫在外衣臂上的流蘇微微搖曳,膝丸按穩隨起身動作而晃擺的太刀,邁步靠向停滯於門口的髭切,確認對方沒有外傷之後,慶幸的鬆了一口氣:「太好了,兄長沒事了就好。」 ——啊啊,弟弟還活著。 緩緩將發顫的雙手伸向前,在觸摸到對方肌膚的剎那,髭切終於有了實感,身體頃刻間重拾了溫度,他完整將掌心貼至眼前人的面頰,回憶提起的絕望一瞬間刺痛了胸腔,隨即又被失而復得的喜悅取代:「說什麼傻話……你才是,真是太胡來了,下次再放開我的手的話,我可是會生氣的,膝……」 『——嘻嘻,猜錯了喔。』不祥的二重聲驟然響起,夾雜著嘲諷的輕笑,擾斷了他的思緒,髭切立刻警戒的轉向聲音方向,視野中卻忽然出現什麼,使得他愣然失語。 以為對方又忘了自己的名字,淺綠髮男子不禁失笑著提醒道:「是膝丸喔,兄長。」 ……不對。 忽然抽開碰著對方的手,男子退後了幾步,重新將手擺回刀柄上頭,眼瞳中的光彩漸漸抽離,原本湧冒而生的暖意被肆意掠奪出體外,他感覺一陣冰寒竄流過血管,凍結了心臟的脈動。 明顯看出兄長的不對勁,膝丸頓時不知所措,本想上前關懷,卻又惦記著方才他做出的排拒舉動,只好站在原地,惶然地關心垂首的男子:「兄長?怎麼了嗎?」 不對、不對…… 「他沒有過去的記憶,你會感到陌生是理所當然的。」在一旁冷靜地看著,審神者淡然道:「從那麼高的懸崖摔落,剛好下方是湖泊,他才得以倖存,代價只是失憶,已經是萬幸了,髭切。」 ……全都是謊言。 指腹重重蹭過覆滿乾涸血液的刀柄,黏附於上頭的大片褐黑出現了裂痕,髭切的眼神登時閃過肅殺之氣。 為何要對他撒謊呢? ——那日,他在崖上交替著兩把太刀戰鬥,明明是一人的獨鬥,卻似兩人合作一般。 「這就是、您的解釋嗎?」再次抬頭,溫煦的笑容浮現臉畔,髭切瞇細空洞的眼眸,坦然面向膝丸擔憂的目光,緩緩對他張開了雙臂:「剛剛的失態讓你擔心了呢,來。」 「……!」見狀,膝丸的臉頰暈起高興的薄紅,他介意的瞥了審神者一眼,見對方識趣的別開臉後,才快步上前抱住對他而言許久未見的兄長,一時激動得連眼眶都泛出了濕意:「兄長!」 ——他將其中一把刀收回鞘中,另一把緊握在手上,並且脫力地單膝跪下,被同伴強行帶了回去。 「乖孩子、乖孩子。」將手按入男子淺綠色的髮間,髭切的瞳色逐漸深沉,恍若黑目一般,和煦的笑意自嘴角開始被冰冷所侵染,他細細磨開指頭沾上的褐黑痕跡,垂眼看著掛在對方身側的太刀,那柄與鞘的色調就如松葉般沉穩的深綠。 ——他將刀舉在陽光之下,認清了鞘中太刀的模樣。 輕拍過對方的背脊,髭切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雅溫和,然而慢下來的語調,卻不知是為誰而出口,一緩一頓,就似誦歌般的揚抑:「沒事的,我都知道了喔。」 語畢,失控的陰暗被完整隱藏了起來,男子的唇線抿出美好的弧度,彷彿戴上了微笑的小面。 萬幸,『膝丸』還在啊。 一塊血片自刀柄剝落,掛在腰旁的太刀露出了真實的顏色。 ——那是彷若墨葉一般、穩重的色彩。 『吶,抓到鬼了喔。』 穹頂的湛藍已然染上了橙黃之色,時間臨近日夕。 終於抵達了當初的戰鬥之處,淺綠髮男子有些失神,熟悉的場景喚醒了洶湧的思念,明明幾日前還隨兄長漫步於崖邊,現在,自己卻是孤身一人。 等著吧,兄長,他一定會回去的,不論要花上多長的時間,他都不會放棄。 堅定了內心的信念,膝丸的視線掃向殘存著眾多步伐與刀痕的地面,看來這三天並沒有下過雨,否則痕跡不會保持得如此完善。 ——他沒有忘記當初落崖的感覺,亦無法忘記兄長當時的面容。 沉默的站立於被大片深褐色凝固的硬土上,膝丸握緊拳頭,凝視著曾經沒入刀劍的凹口,眼眸頓時被夕霞染上些許橘紅,就似流淌著悔恨之血。 他的大意,使得尊傲強悍的兄長不得不屈辱的跪立,遭受敵人嘲諷玩弄的砍擊。 時間溯行軍不知去向,究竟是暫時撤退,還是已經達成目的,他並不知曉,但不論是何種結果,主子必然會再度派遣隊伍將歷史修正回軌道上。 在等待的時間內,他還有能做的事情。 血腥味竄過鼻腔,男子回過身,背著夕陽的光暈,冷然瞪向從林間冒出的幾名賊夥,而他們臉上早已浮現輕蔑的詭笑,扔下手中剛劫來的戰利品,貪婪的眼神一覽無遺:「穿得很奇怪啊,小子!那釦子不會是金的吧?」 人數正逐漸增多,膝丸冷靜地清點了數量,並未回應對方的問話。 在他的記憶中,山賊並沒有於這段歷史掀起波浪,或許是不受貴族重視、抑或是被平定收場,他並不清楚,但至少這些都指向了同一點。 「沒人告訴過你這座山很危險的嗎?」打量著他的衣著,山賊的目光落至沒有武士刀的空鞘上,禁不住放聲大笑:「明明連把武器都沒有!還帶什麼鞘,你這傢伙搞笑呢!」 聞言,其他後到的賊匪也紛紛訕笑了起來,並且亮出手上還沾有鮮血的各式兵器,不懷好意的笑臉底下,已經開始盤算起該如何宰割眼前之人。 看來,武器確實被兄長給帶回去了。 終於有了反應,膝丸將手放上刀鞘,剛毅的面容依舊沉著,他抬眼,凜然的殺意令發話之人不自覺退了一步:「吾、即是刃。」 他是刀劍的付喪神,為保護歷史而被喚醒的源氏之刃。 「混、混帳你有病吧!少囂張了!」流露的膽怯被同伴們發現,那人惱羞成怒,揮舞起剛打劫來的刀,目露凶光的衝上前去。 ——就算殺了這些山賊,也不會造成歷史的改變,這群人僅是無法動搖歷史的、螻蟻之輩。 在男人揮刀的前一刻側身避過,膝丸僅是順手將他往奔跑的方向一推,使得他一時煞不及步伐,一隻腳愣是踩空,已經半邊出崖的軀體無可避免的往前傾,男人立刻發出不成聲調的慘叫,卻在墜崖的前一刻被對方拎起領子,毫不留情的扔回山賊群中。 「別再弄髒水池了。」擰著眉,膝丸嫌棄的拍落手上的塵垢,接著重新站穩姿勢,將手掌平伸朝上,挑釁地勾起骨節分明的手指:「膽敢向我挑戰的、儘管上來!」 親眼目睹了他足以隻手拋拉成人的力氣,幾名尚有理智的山賊浮現些許退意,然而多數被刺激的賊夥們早已怒紅了眼,叫罵著攻向獨身一人的男子。 和時間溯行軍比起來—-- 制住了最靠近的山賊,膝丸緊抓住他持有武器的手,輕易往反向折去,清脆的骨裂聲被慘嚎掩沒,男人被粗暴的摔向前方,撞倒了一眾持刀而來的同夥。 僅僅只是烏合之眾。 毫不遲疑地趁隙上前,膝丸遠離了崖邊,敵人的殺氣過於明顯,使他得以安然穿梭在刀光劍影之中,無需回頭,便能知曉後方的攻擊軌路。 面對粗莽無術的攻擊,反而要比站在崖邊來的安全。 以一記肘擊重創敵人的咽喉,膝丸沒有停下攻勢,旋身踢翻側邊的來者,穩住身形後,毫不遲疑地舉鞘隔開直斬而來的刀劍,接著隻手摜向前方人的臉面。暫時清開了周遭的敵人,男子勾起好戰的笑,凜冽的殺意緊縮了他的森瞳,仿似蛇目:「你們的實力就只有這樣而已嗎!」 發覺站於中央的男子完好無傷,連衣服都沒有半點破損,同伴們卻銳減了半數,甚至吃痛的翻滾於地,不絕於耳的哀叫聲終於升起了他們內心的恐懼,幾名山賊落荒而逃,不料才剛沒入樹林不久,便響起垂死的慘呼,無頭的屍體緊接著被推出樹叢。 還有人? 警戒的看著出現動靜的方向,膝丸忽然察覺到什麼,他瞪大眼,嘖聲抓起離他最近的敵人擋在前方,下一刻,直射而來的箭矢如同落雨一般,橫掃了還筆直站立的山賊群,哀叫與求饒聲登時被封鎖於鏑頭之中。 被當作肉盾的壯碩男人渾身中箭,垂死的抽搐了起來,溢流的鮮血從被穿透的後背湧漫而出,膝丸抿緊下唇,他並不打算對平時刀口舔血的罪人心生憐憫,然而親眼見證這團山匪的末路,依舊令人為之發寒。 戰場很快便被血液染滿,連土壤都軟潤了起來,面目扭曲的屍骸交疊在地,箭雨終於停歇,還未躺倒的僅剩下他以及擋於前方的屍體。 拍手聲驟然響起,身著重裝的中年男子從樹林中步出,訓練有素的士兵們也隨之現身,排列於統領的後方,領頭的男子微笑著對他開口:「小伙子,你的身手還真不得了,有幸能勞駕你跟我等走一趟嗎?」 放下身前的屍體,膝丸默然掃視了周圍的慘景,接著冷眼瞪向他,和在他後方、已然蓄勢待發的弓兵。 刻印於兵甲上的笹龍膽徽紋,在夕陽的照射下流轉著高貴的光暈。 「這並不是詢問。」認出了軍隊的勢力來源,膝丸忍不住嘲諷的瞇細眼,身為源氏的重寶,竟然落得被源氏的軍隊威脅的下場。 「是嗎,那可真是失禮了。」驀然拔刀,男子沒有改變臉上的笑意,在對方冷然的注視下,將刀插進一旁尚未死透的山賊頭顱中,青白的腦漿在抽刀的剎那黏連了些許,伴血液灑落於屍體的髮上,見膝丸的臉上並未出現退卻之色,他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:「我等乃是隸屬於源氏的軍隊,我並沒有他意,只是在邀請有德之人、沾染源氏貴族的榮光。」 難得對人類感到棘手,膝丸沉默了下來,縱然知曉不接觸源氏是在這個時代安身的上策,然而卻又顧慮著背景的情面而不願與眼前的軍隊開戰,他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:「悉聽尊便。」 事情變得麻煩了啊。 比起在這邊與軍隊正面對決,不如等到達源氏的宅邸,再想辦法逃離。 畢竟,那處他再熟悉不過。 ——這也是為什麼,他現在會站在這裡。 自門口便能感受出整座宅邸的異樣氣息,不同於過往洋溢著榮光的肅穆高貴,僵硬詭譎的氛圍壓得連空氣都混濁稠密,此時金烏已然西沉,背著光芒的建築陰暗不堪,那是連打起的火把都無法驅散的鬱暗。 發生了什麼事……? 士兵們在門外停了下來,僅剩幾名護衛隨扈跟在後方,領頭的男人察覺到他的視線,立刻回頭問道:「感覺很可怕?」 默然跟在將領後方,膝丸沒有回答。 「嘛,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情。」逕自說得歡脫,中年男子忽然慢下速度,自做熟捻的勾住他的肩膀,以眼神示意僕從遠離後,刻意露出陰森的笑容:「這都是因為那把源氏寶刀造成的啊,真是可怕的刀呦。」 「……什麼?」愣然抬頭,膝丸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。 語氣因為驚訝而上揚,將領滿臉不可思議:「你沒聽說過嗎?那把被大人稱作『獅子之子』的太刀。」 察覺到從某處投來的目光,膝丸轉首望去,只見陰暗之處,一名陌生男子正冷然望著他,視線交會的剎那,對方似乎訝異了一下。 刀靈? 「在本來鎮守源氏的另一把刀被送走之後,它曾經作祟過一次,斬斷了新刀的鋒刃……自那以後,這裡的氛圍簡直就像墳崗一樣呢,真是磣人。」或許是認定膝丸必然會投奔源氏勢力,將領毫不顧忌的向他吐露道,然而語氣卻是輕蔑與不以為然,似乎並不相信神鬼之事。 心臟鼓動的聲音因為得知的消息而加快了脈動,他的視線仍停留在遠處的男子身上,只見那人啟了唇,緩慢蠕動的唇型就像在傳達著什麼。 『過來。』 ——不能再深入下去了。 當初在婚禮上與兄長分別後,他便一直在神社中,作為供奉給神明的太刀,祈求源氏的騰達和天下的安泰。 在那段時間,他遠遠脫離了世俗。 卻沒想到在他離開之後,源氏卻是這般糟糕。 「吶,有話想問你。」忽然出聲喚道,膝丸倏然靠近了中年男子,趁著他尚未升起防備之前,緊抓著他的肩膀,隔著兵甲,不動聲色地重擊他的胃部。 瞪大眼,將領彎腰乾噁出聲,他瞬間變動了泰然的神情,殺氣騰騰的抬眼瞪向膝丸,後頸的揮擊在下一刻斷卻了他的意識。 發覺不對勁,不遠處的衛兵立刻拔刀向前,卻被身手矯健的他三兩下放倒在地。 淡然看完膝丸的動作,陌生刀靈一個轉身,消失了蹤影。 ——他知道現在自己應該要趁勢離開才對。 為什麼…… 情不自禁的朝方才刀靈在的方向奔去,感受到熟悉靈壓的膝丸頓時喉嚨發乾。 為什麼兄長會被關在這裡? 他思念著兄長,明明只隔了短短幾日,那情感卻被粗魯的撞開了閘口,無法遏止的侵滿胸腔。 ——要快點離開才行。 那個中年將領剛才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?他不明白,這般蒼涼詭異的感覺,怎麼可能來自如同源氏朝陽的兄長? 不自覺地來到了被扣了鎖的房室門口,膝丸沒有出聲,亦不敢出聲。 ……他太失格了,竟然順從著內心的慾望,只是為了與兄長見上一面。 啊啊、這份思念,卻讓腳生了根似的,動彈不得。 兄長。 ——『他們要帶走你,你一點都不在意嗎?弟弟。』 曾經聽過的悲傷話語彷彿於耳畔響起,膝丸瞬間紅了眼眶,他顫抖著握緊拳頭,交戰的內心開始叫囂起應當遵守的規則、以及積累超越千年的思戀。 他怎麼可能不在意?若是可以,他也希望能夠一同見證源氏的歷史,與兄長一同祀奉於源氏之中,而非被迫拆離,到最後竟是不知對方所蹤。 門內忽然有了動靜,似乎是察覺外頭有其他氣息,細微的跫音響起,裡頭的人將手觸上門板,似是因為許久未曾出聲,起頭的聲音有些沙啞,卻依舊能聽出屬於那人、帶有震懾人心魄力的危險腔調。 「——是誰在那裡?」 ——墜落。 那是一陣四肢被撕裂般的劇痛、以及激撼耳膜的鳴響,連結意識的繩線霎時被扯裂大半,只剩若有似無的絲縷繫於靈魂上頭。 冰水灌入口中,爭先恐後地剝奪起體內的空氣,加快了膝丸邁向死亡的速度。 然而,他早已做好了覺悟。 以源氏重寶之名,獻上此身,去守護那位亙久傳承於本家歷史中的兄長,這份信念的緣由已然遠超乎敬仰,所以他不畏於犧牲。 ——髭切就是構成他世界的一切,能夠以這種方式結束已經足夠了。 兄長在最後一刻喊對了他的名字,他理應能夠了無牽掛地捨棄生命……但是兄長啊、他敬愛的兄長。 在意識徹底斷開之前,膝丸艱難地移動起沉重的肢體,使勁力氣,朝飄漫著光暈的水面上方伸出手,好似正撫摸著誰的臉龐。 為何要……露出那麼引人心痛的表情? 頭髮散亂地垂落眼前。 從逐漸消逝血跡的髮間,他能看見忌憚的目光、退卻起來的敵人,以及憂慮的同伴。 在失控地斬殺了幾名時間溯行軍之後,受震怒牽動的理智終於回歸些許,站在插立於地面的墨綠太刀前,髭切驀然轉過手中武器的刀尖方位,俐落地將其收回鞘內。 動作一出,周遭響起了驚愕的嘩聲,然而呼喊的言語盡被阻塞在凝聚起來的心神外,他置若罔聞,用鮮血淋漓的手握住了墨綠色的柄,隨著力道的加重,血液頃時溢流而出,腥紅逐漸染去了原先的澤調,刃面納映的光暈流動了起來,就像在展示著自身的完好一般。 隻手將太刀舉到陽光下,髭切隨之仰首,同時將遮去視野的前髮摀至額上,繃緊的肩頭鬆懈下來,他深吸了一口氣,感受著殘存於上頭的氣息,荊棘般冰冷的氛圍瞬間變得柔和平靜,在滿佈腥血氣息的戰場中,他的表現分外突兀。 沒有放過這個機會,時間溯行軍們一舉攻向前,彷如撲向獵物的鬣狗,眸光裡全是將刀劍男士撕咬殆盡的惡意、以及對於殺戮的貪婪。 「髭切!」同伴的呼喚聲摜入耳畔,男子終於動作,銀色的弧光乍起,最前頭的敵打刀瞬間被割開了咽喉。 上一刻猶在放鬆的髭切已然變動了神態,旋身靠向第二把敵刀,凜冽的殺意傾注在斬擊之中,輪轉般將牠的上身舞斷開來。 察覺到旁側的襲擊,髭切迅速地矮身避過,將墨綠太刀插回地面後,再度將朱色太刀抽出鞘,隨著腿部站挺起來的同時,疾摜而上的刀柄正中敵人的下顎,緊接一記撞向腰間的手拐,敵太刀一時重心不穩,狼狽地向後摔去,沒有再度起身的機會,抽出來的刀刃立時送入了牠的咽喉之中。 擰動的刀尖撕裂了聲帶與食道,仿似狠咬著敵人脖頸的獵獅一般。 時間溯行軍……全部都該血祭他失去的所有! 在兇殘的斬殺中轉換了被捕獵的立場,髭切抬起頭,異常蒼白的面龐刻印著狠戾的神采,縱然貧血的暈眩感已然襲擊腦海,他還是咧開了獠牙:「哈啊啊啊啊啊!」 ——我等,即是源氏。 輪番用著異色的太刀,男子毫不顧慮自身的狀態,仇恨佔據了意識,從背後湧溢而出的好似不是自身的鮮血,而是狂放的怒意。 凝縮起來的眼瞳沉澱成極其深暗的色調,掃視間盡是紛揚的血色,但他卻未感饜足,二刀一振的戰鬥方式,反而加劇了內心的空虛。 不夠、不夠、不夠! 同時舉起雙刃擋開左右的攻勢,髭切踏穩了下盤,大幅的施力使得眼前更為暈眩,在手臂顫抖起來之前,他低吼著將壓制自己的武器旋揮開來,接著將左手的刀插入地表,右手的刀則順著揮舞的軌跡、砍入敵太刀的頭顱之中。 殺的、還遠遠不夠……! 沒有鬆懈下來,髭切反手握住左側的刀柄,拔起刀鋒向後插去,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後方的時間溯行軍。 「嘎……」用力抓著卡在頭側的太刀,沒有被一擊斬殺的時間溯行軍發出嘶啞的低吼,頑強地與刀劍男士對峙著。徹身感覺到力量的流失,髭切不禁吃力地擰起眉間,迅速地確認了後方的敵人正在消失後,他才將視線重新擺回敵太刀身上。 「撤退!髭切,撤退了!」 「還沒完……」同伴聲嘶力竭的大喊震動了耳膜,男子卻僅是咬緊牙關,加重砍入對方頭顱的力道,噴濺而出的血液點上眼角,他反射性地眨過雙眼,這下視線都模糊了起來。 即使是存在久遠的付喪神,借用的終究是血肉之軀。 知道自己即將抵達極限,髭切乾脆拔出卡在敵方腦袋裡的太刀,使盡殘餘的力氣、捅入牠的胸膛之中:「還沒完呢……!」 淒厲的慘嚎炸裂開來,隨著支撐他站立的力量被抽空,漆黑的身影也終於開始了消逝。 「髭切!」焦急的呼喚聲響起,他卻分不清那是誰的聲音。 ……不行,他還不能倒下…… 在膝蓋跪地的當下,髭切便不穩地將太刀插立地面,他勉強維持了單膝下跪的姿態,試圖調穩自己急促的呼吸,激盪的心緒仍在催促著他站起身來,累積起來的疼痛和疲憊卻在此刻一湧而上,劇烈得幾乎要吞噬他的意識。 敵人還有很多,他必須繼續戰鬥下去…… 鮮血染滿了兩把刀的手柄和流蘇,卻不妨礙髭切辨識刀劍歸屬於誰,聽見周遭響起野獸般的嘶吼聲,他強迫自己驅動起麻木的身軀,暫時鬆開支撐著自身重量的刀柄,並扶穩腰間的刀鞘,艱難地將其中一把收入其中。 「髭切!別逞強了!」似乎有人趕至他身旁,揮開了正要攻上來的敵人:「石切丸,先帶這兩個傢伙回去!我們隨後跟上!」 帶誰回去?不行、他不能走……! 吃力地再度伸手,髭切嘗試著握緊沒有鞘之歸所的太刀,意圖想站穩身軀,但在失血過多的狀態下,手腳就像是被灌了鉛一般的沉重,他就連挺起膝蓋都做不到。 狼狽得如此可笑。 草綠色的衣色晃過眼前,下一刻,髭切便發覺自己被一肩扛起,連手上的太刀都被取走,現在的他卻毫無掙扎的力氣,只能意識不清地在嘴裡喃唸道:「還沒完、弟弟還……」 膝丸還在這裡,他不能就這樣離開……! 他不想、再和弟弟分開了。 「膝……」不甘地閉緊雙眼,髭切在失去意識前流了淚。 第一次分離的回憶,從記憶深處被勾了上來。 ——那日是熊野神社與源氏結緣的一天,明亮的陽光照映著在庭園奔走的人們,燦然的笑顏寫滿他們的臉龐,彷彿連空氣中都洋溢著慶賀的喜氣。 「兄長,婚禮好像很順利呢。」按著窗沿,膝丸像是發現了新奇事物的孩子一般,向來沉穩的面容難得掛起興奮的笑,連眼底都納映著柔光,直到聽見後方的低笑聲,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氣,連忙抿起薄唇,連臉頰都泛起尷尬的薄紅。 將盈有酒漿的兩盤漆器捧起,髭切溫柔地瞇細眼,笑著為弟弟的羞赧打了圓場:「又有人能沾與源氏的榮光了呢,這確實是該高興的好事喔,弟弟。」 「兄長……但白天喝太多並不是好事喔。」望著他手中倒滿八分酒水的漆器,以及遞過來的、僅有半滿不到的紅盤,膝丸一面伸手接過,一面無奈地告誡道。 「嘛,這是在慶祝、慶祝。」舉高了酒盤,髭切隨意地輕晃起裡頭的酒液,餘光掃向正垂眼凝向酒面的弟弟,不禁停滯了手上玩味的動作。 未被窗格擋下的光暈,在端坐的身影上灑落肅穆莊重的氣息。 陽光彈跳在淡色的眼睫間,隨著睜眨的動作而滾落不一的光暗,就連琥珀色的瞳眸也收納了朝日的光彩,流轉著溫潤的暉光,絕麗得令人屏息,下一刻,澄澈的瞳面映入了他的身影,膝丸揚起穩重的微笑,慎重地用雙手捧起紅盤:「也是,那就以此酒敬這場婚姻吧。」 婚姻……嗎? 回過神來,髭切輕笑著讓盤器相碰過邊緣,順著弟弟的動作,將第二隻手覆上容器底部,兄弟倆同時將唇抿上盤緣,細飲起醇芳的祭祀酒。 比起熊野和源氏的結緣,他倒覺得、他們倆所行的舉杯之儀,更像是連繫彼此的儀式。 讓羈絆得以藉由酒水——穿梭於血液之間。 旁側的和紙門驟然被拉開,兩名男子談話著步入室內。髭切抬眼望向來者,當他認出其中一人是少主子源為義時,不祥的預感莫名地開始於腦內叫囂了起來。 「這即是我過去曾與你提到的源氏鎮寶之一,膝丸。」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,雖然知道人類看不見祂們,膝丸還是禮貌地放下了酒盤,卻沒想到本體忽然被主子順手拿起,毫不遲疑地遞給垂首跪地的新郎倌:「……作為兩家結親的友好證明,這把刀就如我等約定的、當作嫁妝贈與你了,熊野閣下。」 將手高舉過頭,熊野別當接下太刀,誠懇地開口:「感激不盡,在下必定會將您的贈禮奉予神靈,以求天下安泰騰達。」 什麼? 事情來得太過突然,膝丸還來不及做出反應,髭切便一把將他拽至身後,凜冽的靈壓狂暴地席捲了和室,屏風及祭於刀架前的酒甕都詭譎地震動了起來,他的眼瞳沉澱起陰冷的色調,緩慢地將手抬向困惑的男子,濃烈的敵意凝聚成一把利刃,直比向不知危險將至的源為義:「明明流淌著源氏血脈,卻說要將源氏的重寶、贈與他人……?」 「兄長!」意識到情況不對,膝丸連忙將他的手給按了下來,並攔擋至主子前方,抬眼對上髭切目光的剎那,他不自覺地被氣勢鎮得喉頭一緊,卻沒有因此產生退卻之意:「……住手吧,別為了這種事讓人類害怕你。」 祂們是刀劍的付喪神,累匯著人類的情感與經歷而生,能夠選擇的道路只有兩條。 或受敬仰而尊為神劍,或遭畏怕而扭曲成妖魔,兩者的聲名與待遇不僅相差甚遠,連心性都可能會因此被單方面的觀感所改變……若是兄長被畏懼的話,或許、就維持不了溫和的本性了。 「……『這種事』?」聽到了關鍵詞,髭切驀然將弟弟搭在臂上的手握進掌中,陰暗的神色瞬間鬆動了起來,脆弱的裂痕登時顯露而出:「他們要帶走你,你一點都不在意嗎?弟弟。」 「——!」惶然瞪大眼,膝丸正欲否認的瞬間,餘光卻瞥見了警戒的主子,以及握在熊野手中的、屬於自身的太刀,嗓眼一窒,他艱難地將答覆嚥回喉嚨,並斷開了與兄長交會的視線。 「……為什麼不回答我呢?」將他的變動都看在眼底,髭切感覺自己正一點一滴地被抽離了魂魄。 會希望他們永遠在一起的,只有他而已嗎? 聽見源為義二人正談論著離開的對話,膝丸難受地搖搖頭,將手從兄長的掌心中抽開後,只沙啞地勸阻道:「沒用的,兄長,我們都阻止不了。」 「……」木然將冰冷的手擺回身側,髭切垂下眼簾。 他知道膝丸說的是什麼意思。 即使已經產生了神識,他們終歸是無法遠離物品的付喪神,一切聲名從隨主子之餘,連去留都無法脫離人類的掌控。 『嘻嘻。』引人發寒的嘻笑聲驟然劃過耳際。 不祥的氣息出現在後方,髭切反射性地想回頭望去,然而身體卻無法動彈,他只能在眼尾餘光中,森然瞪視著不知何時坐在那頭的嬌小身影。 『匡啷!』本來擺放於刀架上的太刀突然摔了下來,連帶著酒甕一齊被彎長的刀身給壓落,灑漫了滿地的酒水和容器碎片。 再度見著異象,源為義嘆了一口氣,傾身將翻落地面的太刀從地面撿起,確定上頭沒有出現損傷後,才小心地放回原處:「明明是大喜之日,怪事可真多呢。」 嚴肅地皺緊眉頭,熊野別當看起來有些警戒:「還是離開這裡吧,殿下,碎物命僕從清理較妥。」 「啊,說的也是。」 「別——」目送膝丸隨其他兩人走向和室門口,髭切掙扎著想吐出挽留的話語,卻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聲調。 支著下顎在一旁觀看,孩子的臉上浮現爛漫的笑容,幸災樂禍地嘲笑道:『你什麼都做不到喔,什麼都做不到。』 「兄長……來日一定會再相見的。」在離開和室前,膝丸回頭望向不發一語的髭切,聲音夾帶著哽咽,笑容難看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成為哭相:「畢竟我們、是兄弟啊。」 『啊——啊,膝丸又要被藏起來了,捉迷藏要開始囉。』 紙門遮蓋了兄弟的身影,聽著孩子的聲音,髭切的身體不住發冷,打入窗欞的陽光失去了暖意,耀日被遮蓋了起來,室內頓時陷入陰暗之中,就連外頭喜氣的歡笑都不再響起。 光就這樣被帶走了,如此輕易地。 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,痛苦的低吟卻倏然傳入耳中,他立刻望向坐臥在傾倒屏風旁的男子,那張蒼白的面容有些眼熟,他卻一時想不起對方是誰。 刀與鞘撞擊的清脆聲響顫動空氣,孩子咚咚地跑到身旁,將朱紅的太刀遞給他:『是時候該斬鬼了喔。』 『斬了鬼的話,藏起來的孩子就會出現了。』 『這次的鬼、是誰呢?』 重複著相同的問題,孩子咧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,期待的聲音不斷地在髭切的腦內迴響:『吶,斬了鬼呀,吶——』 「小烏……」終於憶起那人的身分,髭切低聲呢喃道,被呼喚的男人登時抬起頭來,按著手上不住流血的缺口,目光戒慎而恐懼,就像在注視著癲狂之人一般。 他或許、真的瘋了吧。 將武器橫持在臉前,髭切緩緩地將刀身完整抽出鞘中,金屬摩擦的細響拉緊了神經,他凝視著冰冷的刀面,倒映上頭的瞳眸彷彿被玷汙一般,沉澱成醜陋的褐血色,就連毫無表情的面容也十足詭譎森寒,彷如妖異。 『殺了鬼、殺了鬼!殺了鬼呀!』孩子的歡笑聲就像被搖動起來的神樂鈴,縱然清脆,卻刺激得他額角發疼。 鬼是誰? 困惑閃現於腦海,髭切沒有遲疑太久,便單手直舉太刀,讓刀刃在眼前人的面容上投落一線對稱的陰影。 「唔!」劇痛好似隨時都會落下,手無寸鐵的男子咬緊牙關,徒勞地將手橫在前方,絕望地閉緊了雙眼。 ——斬了鬼啊,鬼切呦。 瞳孔一陣緊縮,髭切終於直斬而下,卻又在轉瞬間改變刀刃的方向,猝不及防地劈開了旁側的頭顱,血肉被撕裂的聲響頓時吞噬了其他雜音,在男孩茫然地注視下,他噙起溫煦的笑意,將殘忍的殺機包裹於柔和的聲調之中:「你話太多了喔。」 暗影取代了血液,爭相湧漫而出,從男孩的眼白開始,漆黑的色調幾乎要侵蝕整間和室,捧著半邊頭顱,孩子仰頭望著神色淡然的髭切,稚嫩的聲調變成了詭譎的二重音:『猜錯了喔、猜錯了喔,嘻嘻。』 ——直到最後,你還是什麼都做不到呀。 「哎呀,醒了嗎?」才剛想查看同伴的狀況,便對上一雙驟然睜開的眼,青江立刻坐回了跪姿,等待甫甦醒的男子完全恢復神智。 意識依舊昏沉,髭切按著作痛的腦袋,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,記憶彷如鋪列整齊的天花板一般,齊列蔓延著、將種種畫面給拼湊出來,比起詭譎男孩所出現的夢境,那些戰鬥的記憶更像一場令人撕心裂肺的惡夢。 他恍惚了幾秒,接著查看起自己的手掌,本該存有刀傷的掌心完好如初,看來,自己已經回到本丸中了。 緩慢地坐起身,髭切將最後的期望投出乾啞的嗓眼:「……膝丸呢?」 早預料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,青江卻沒有回答,他保持著微笑,將放在對方額上的毛巾取下後,站起身子便欲離開:「雖然感覺你並不在意其他事情,但還是先跟你說明一下,戰況長谷部君已經向主子回報了,明石君的手入也結束了,至於其他事情、等你休養好之後,親自詢問主子如何?」 從迴避的應話中得出了底,髭切依舊刻意揚起困惑的笑容,在同伴走出和室之前,狀似不解地問道:「哎呀?看來你是知道的吧,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跟我說呢?」 將手按上門邊,青江回頭望向和室中坐臥的男子,視線相對的瞬間,一股寒冽的悚意猛然銜咬住後頸,按在門框上的指尖驀然一顫,他立刻垂下了眼簾,淡然地回答:「只是不喜歡傳達某些事情而已喔。」 「——這樣啊。」沒有繼續追問,髭切終於移開了冰冷的目光,視線落在和室前端的刀架上,鞘身朱紅的太刀橫至上頭,手柄的部分因為室內的昏暗和乾涸的血汙,色調混濁不堪,而他就這麼看入了神,不發一語。 見男子似乎不會再搭話,青江便快步走出和室,悄然闔上了拉門。 整個部隊裡面,最看不出心思為何的就是髭切。 那雙澄亮的眼瞳彷如深不見底的琥珀幽潭,縱然美麗異常,卻不能接觸得太過,一旦失足淪陷,就再也無法從那未知的幽暗裡脫身,危險至極。 然而,就是因為看出這名同伴的陰暗,他才…… 「喔呀,青江君。」經過迴廊的轉角,便遇見應該在手入室內照看隊友的青江,石切丸正想詢問髭切的情況,便注意到對方略顯凝重的臉色:「怎麼了?太累了嗎?」 「沒事喔。」立刻斂起複雜的眼神,青江重新掛回一如既往的淺笑,然而卻無法順利瞞過長年作戰下來的隊友,兩人相視幾秒,石切丸忽然晃動起手中的御幣,低聲喃唸著規律的詞句,幾番揮舞過後,將折疊狀的雪條點至同伴眼前。 還沒待青江回過神來,結束了動作的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「啊啊,祛除汙穢的咒語,不知道能不能趕走你的煩惱呢。」 「……嘛,還真是瞞不過你呢。」失笑著搖搖頭,青江佯裝著觀望庭院的景緻,實則轉身背對了同伴,似乎不打算讓泰然以外的面容讓其他人瞧見,微風拂起身後的披風和長髮,他有些心疲地垂首:「雖然現在質疑也無濟於事,但這樣做真的好嗎?……不告訴他事實什麼的。」 戰役的最後以撤退收場,隊員中有傷重者,不可能繼續與時間溯行軍耗下去。 為了掩護石切丸帶隊友傳送回本丸,傷勢較輕的他和長谷部特意引開了時間溯行軍,好不容易逃過了追擊,卻意外發現峭崖下方,是一座深不見底的湖泊。 沒有立即回去,他們懷抱著同伴可能倖存的希望,尋找起膝丸的身影,然而不論是下水探勘,還是巡繞整片樹林,都沒有搜尋到同伴的蹤影,亦沒有林木被撞毀的痕跡。 明白青江在憂慮什麼,石切丸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:「……在下也不認為這件事的處置是妥當的,但主子大概是擔心髭切閣下受到打擊,才下這樣的決策吧。」 陷入了沉思之中,男子並沒有回應。 付喪神死去之時,人類的軀體將不復存在,僅會剩下憑依的本體而已,也因為如此,在本體未斷的情況下,生死更難判定。 所以,膝丸或許還—-- 腦內的猜測越發失控了起來,青江按緊了欄杆,在聽到身後同伴擔憂的呼喚聲後,才險急地扼斷不實際的猜想,並自嘲地笑了笑:「……沒什麼,別在意我。」 「你看起來有心事,長谷部君。」 邁步於前方,審神者沉聲說道,比起說關心,他更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,平板的聲線毫無情感起伏,亦如他本身一般沉著冷漠、近乎喪失了人性。 腳步一頓,長谷部僵硬地扯出微笑,試圖掩瞞起複雜的心緒:「不,臣下沒事,還請您不必擔憂。」 「我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,會有反對的想法很正常,畢竟你和那對兄弟倆是戰友。」審神者淡然安撫道,對話暫時告一段落,迴廊上的空氣逐漸悶熱,直到他們的步履停在鍛刀坊的門口後,審神者才將手揣入懷中,繼續開口道:「……不過,我並不打算因為你的想法而收回我的命令,今後會讓你更不認同的事情,或許還多著。」 注意到主子的動作,長谷部抬起頭,當視線觸及紙面上繪製的刀紋時,他的瞳孔登時緊縮了起來:「主子,這是……」 審神者忽然轉身面向他,雖然被白布遮蓋了面容,長谷部依然能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:「這是我的決意,還是你能跟我保證膝丸還活著?」 『劈啪!』火炭燒裂的聲響充斥在問話後的靜寂之間,彈跳起來的星點很快便沒回燃燒的熾焰中,喉嚨裡的水分彷彿被坊內的熱氣給蒸發殆盡,長谷部啞著嗓子,說不出話來。 ——他無法擔保這件事。 鑄造告一段落,刀匠小心地將已然成形的刀身浸入冷卻池內,螢紅的輝亮登時被大量的熱煙給淹沒,激昂的蒸發聲調就像靈魂被擰碎的嘶鳴,不一會時刻,光芒便黯淡了下來,恢復成普通刀劍的色澤。 ——以那座峭崖的高度來說,即使沒有摔死,湖水的深度也足夠讓生命扼息其中。 「……看來是默認了啊,長谷部君。」得不到回應,審神者嘆了一口氣,轉身面向剛鍛造結束的媒介,慎重地將淡綠色的符紙放上嶄新的刀身:「我並不指望你諒解,但是該保護的時空、可沒有餘裕讓我們缺少一位刀劍男士。」 語尾剛落,青綠色的火焰憑空出現,從笹龍膽的紋樣到八幡宮的神紋,瞬間被吞噬得不留餘燼,白光驟然覆蓋了整把武士刀,櫻粉的花瓣席捲而出,隨著光芒的消散,出現在落英中的人影緩緩睜開琥珀色的雙眼,望向鍛刀坊內的幾人。 「我是源氏的重寶……」 停落枝頭,翠鳥側頭梳理起自己的羽毛,黑豆般的圓眼驀然納入了步出和室的男子身影,別正了腦袋,牠注視著對方走到灑落陽光的迴廊邊,高高舉起手中的太刀。 沐浴著斜射而來的日光,髭切瞇彎了眼,柔柔地笑了起來。 「啊啊,膝丸。」 ——他的光啊。 「哼哼哼……」愉快地哼著歌謠,老婦人撫摸著衣衫,確定衣物已經被曬乾之後,便從竿子上收了下來,轉身走向草屋。 整齊茂綠的農田與林地包圍了整片都城的邊緣,潺流的溪水導入田內,為作物帶來豐茂的生機。微風雜揉著引人舒心的草木清香,和著歌聲捲入屋內,帶走了盛夏的暑氣。 躺在草蓆上的男子觸電般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,知覺從溫感的恢復開始,逐漸歸回身軀,然而清風帶來的舒爽並沒有持續太久,緊接而來的痛覺驟然貫穿了四肢,男子瞬間驚醒過來,彷彿從剛窒息中脫身一般,大力地喘起氣來。 他好像、聽到有人在叫他。 仰起脖頸,光線久違地投入眼底,男子不禁難受地瞇細眼,疼痛在一陣折騰後才終於緩了下來,他調適著呼吸的頻率,才剛想起身,便與門口的老婦人打了個照面。 還沒將臂上披掛的黑色外套拿下來,婦人驚訝地瞪大眼:「哎呀,你醒來了啊!丈夫去湖邊打漁,結果打了個人上來,可嚇壞我囉!說是看到你從那麼高的崖上掉下來的……啊,我真是太多話了,都忘記問你該怎麼稱呼?」 「唔……」剛甦醒就被塞了一連串的話,男子感覺自己的耳邊嗡嗡作響,劇痛霎時刺穿了腦海,他按著額側悶哼出聲,失去意識前的記憶一湧而上,翻騰的悲慟和強烈的失重感幾乎要顛覆了心神。 ——他還活著。 「怎麼了?還有哪裡痛嗎?」擔憂地跪坐在一旁,婦人正欲察看男子的情況時,便被隻手攔擋了下來。 搖頭表示沒事,淺綠髮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,才面色蒼白地笑了笑:「……叫我薄綠吧。」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-- 為了避免髭切喊對太多次膝丸的名字讓你們覺得他是個假切,我要先解釋一下。 對於髭切的解讀,個人認為他喊錯弟弟名字只是為了逗他而已,實際上是記得的,否則弟弟丸提醒了那麼多次還可以忘記,除非他是金魚切,否則有點沒道理。 全世界都可以忘記,只有最重要的弟弟不能忘記啊。 小孩子的笑聲、參雜在倒數的聲音中。 『十……』 『要找——囉,快躲起來!』 『九……』 找什麼? 緩緩睜開眼,男子茫然了一會兒,視線最終落在背對著他的男孩身上,那孩子正趴在牆邊,規律地倒數著數字。 陰暗的和室內看不出時間的流逝,習慣了漆黑之後,房內的輪廓好似都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,並帶有記憶中、似曾相識的氣味。 這裡是哪裡? 摸索著和門的縫,髭切走出房間,世界彷彿正在旋轉,鬱暗的走道扭曲得狀似伏行的蛇身,連帶他的步伐都踉蹌了起來。 『五……』 童稚的聲音持續響起,拉長的尾音刺激著他的腦袋,迫使他在其中一間和室前停下,懷念的氣息頓時加劇,他下意識地打開紙門,坐在屏風旁的陌生人立刻抬起頭來,訝異地看著他。 那位置,以前應該是那個人的才對。 ……『那個人』?這是什麼回憶嗎…… 「你是誰?」頭部隱隱作疼,他冷然問道,莫名的敵意正在胸腔竄騰,意外的是,搖晃的視野此時竟平定了起來,清晰地聚焦在陌生人的臉上。 『三……』 揚起驕矜的笑容,那人的語氣中不自覺地流露出對於自身身分的高傲:「我名為小烏,是為了取代上一把刀而被鍛造出來的、新的源氏寶刀。」 取、代? 聽到關鍵詞,髭切瞪大淡琥珀色的眼瞳,瞳孔一陣緊縮。他想起來了,這個場景、這個人、這段時期——弟弟被送走後,獨身一人的過去。 這傢伙說,他是取代弟弟的存在? 『躲好了嗎?要開始找——囉!』 孩童純真的笑聲越響越近,髭切卻置若罔聞,他站直了身軀,趁著對方毫無戒心之際,勾起柔和的笑意,蓋在羽織下的手悄然按上刀柄,踏入和室內的步伐仿似獵獅之緩步:「我剛剛沒聽清楚呢,能麻煩你、再說一次嗎?」 明顯浮現不耐煩的神色,那人重述道:「我說我是……」 『啊啊,找到了。』 屏風驟然倒下,發出得以令神智清醒過來的巨響,髭切愣然摸上濺在頰側的溫血,清楚聽到細小的腳步聲在後方停下。握緊淌落腥紅的太刀,他警戒地回頭,結霜般冷漠的眼底倒映出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身影。 咧著開心的笑,孩子琥珀色的眼瞳彎成月牙狀,細小的手直指向髭切,嘴腔裡盡是不見底漆黑,好似吞噬了一切聲響,僅看得見他翕動起唇部,同時揚起令人發寒的笑容弧度。 ——『抓到、鬼了喔。』 鳥鳴聲劃破耳際,男子立刻睜開了眼,心臟的脈響隨著平穩下來的呼吸頻率而逐漸變小,他緩緩從被褥中坐起身,按住不知道為何有些抽痛的腦袋,望向泛白的和紙門。 清晨的微光透進房室,就像冬日初雪反照紙門的顏色,髭切轉頭盯著身邊熟睡的兄弟幾秒,本來想觸摸對方的睡臉,最後還是將冰涼的手縮回,悄然披上外套,步出和室。 熟悉的餘韻猶在腦海飄蕩,他似乎夢到了些什麼,但醒時瞬間卻忘了大半,只留存些許不安混亂的情緒,苟延殘喘地想要令他的心內為之揪疼。抬眼將目光放上枝頭的翠鳥,男子親切地朝牠笑了笑,鳴啼聲又宛轉了幾回,牠晃晃腦袋,黑豆般的眼睛好似也在回視他。 夏至的月夕還存有夜晚的濕涼,溫度宜人得令人心靜。 夢境的內容他並不好奇,活得過於長久、遺忘得太多,漸漸不曉得到底該重視哪些事,最後已然對周遭事物感到麻木。 某方面來說,這也是種可悲吧。 「兄長?」身後的門被拉開了,剛睡醒的膝丸有些詫異:「怎麼這麼早起?」 察覺到還有其他人在,翠鳥突然振翅離開庭院。抬頭目送牠漸小的身影,髭切露出溫藹的笑:「難得做了一個夢呢,吵到你了嗎?綠丸。」 「是膝丸,兄長。」糾正之餘,膝丸忍不住打了哈欠,清晨的天空還未撤透夜幕的薄紗,本丸仍是一片昏暗,或許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完全亮起來,但現在的時間還是太早了些:「不再睡一下嗎?今天可要養足精神的。」 「嗯……睡不著了呢。」垂下眼簾,髭切拉起險些滑落肩頭的外衣,回身與膝丸對上視線後,笑著將手摸上他的臉側:「那就做點可以提起精神的事吧。」 因為兄長的觸碰而清醒些許,膝丸正想伸手與撫在頰邊的溫暖交疊,身體卻被霍然拉近,還沒反應過來之前,對方的薄唇已經覆了上來,誘導著他張開了嘴,纏綿上來的柔韌搔刮在齒舌之間,腔內的麻癢和喉間的哽息擾亂了呼吸的節奏,他幾乎感覺自己要在這場炙熱的深吻中暈去意識。 靜謐的晨間,溫液交纏的聲響羞恥得驚人。 「唔……」抓緊髭切的手臂,膝丸試圖將他推開,然而力氣彷彿被掠走一般,連神智都險些被現下的氛圍帶著走,直到對方將手沒入前襟的瞬間,膝丸才警覺地垂首避過連綿的親吻,漲紅著臉拉緊浴衣,擰眉抗議道:「太、太突然了!兄長!」 髭切瞇彎了眼,留戀地舔過弟弟的唇角後,低笑著在他耳邊低語道:「太好了,你看起來有精神了呢,弟弟。」 被耳邊的吐息刺激得說不出話來,膝丸的腦袋一片空白,臉上的燥熱怎麼樣也消退不下,直到再度被帶回不可言說的軌道上、整個人被按進被褥時,他才驟然醒神,難得慌亂了起來:「慢著!兄長,今天還要出陣,大清早的——」 「真是的,在想什麼呢?只是想讓你再休息一下喔。」將棉被蓋回弟弟身上,髭切輕拍過對方的額頭,似笑非笑的神情帶著溫煦暖意。 「我以為兄長又要……是我失禮了。」羞愧於自己的歪想,膝丸將自己縮進棉被中,不敢再看向髭切的臉。 溫柔地撫過散出些許薄綠髮絲的被單口,髭切背對著逐漸亮起來的天光,起身將敞開的紙門闔上,好讓和室維持能放鬆下來的昏暗光線,門縫消逝的剎那,他的臉上驀然失去了笑意。 他好像、有點想起自己夢到什麼了。 在躺回被褥之前,男子冷眼望向室內陰暗的一角,那頭好似也有人與他對上目光、並詭譎地笑著向他敘說些什麼。 他不在意夢境的內容,亦不在乎夢中的自己究竟在跟什麼玩捉迷藏——但是,夢醒時心底那股不安的感覺,就好像要失去最為重要的東西一般。 移開落在角落的視線,髭切躺進已然冰涼的被褥中,拉高被子,翻身看向猶自縮在棉被裡頭的膝丸,忍不住揪緊床舖,壓抑想將他抱進懷裡的、可能會被擔心的衝動。 ……或許、是自己想太多了吧,失去什麼的,都是過去的事情了。 雖為兄弟,但他與弟弟過去經歷過無數次戲弄般的分合,他們的歷史就像沒有纏緊的、命運的線,多重綁結之中依舊參雜了數段直線,才促成他們如此紛擾離亂的過去,然而繩結終有尾端,已經度過孤獨的他們,終於在這個本丸裡得以用人身之姿重逢。 ——現在,不只是物品的他們不會再被分開了。 「出陣不要打哈欠!明石國行!」怒吼聲驟然響起,領頭的男子眉頭深鎖,紫藤色的眼瞳沉澱著不悅,嚴肅地盯著對方閉上嘴巴後,凌厲的目光便掃向尾隨在後的其他同伴,確認了他們毫無異狀,這才別過頭繼續行路。 移開眼鏡,被斥責的男子擦去眼角的淚水,無奈地開口:「一如既往的嚴厲呢,長谷部君。」 「是你太鬆懈了!」 聽到前方的怒罵聲,膝丸不動聲色地將打起哈欠來的兄長遮在後方,確定長谷部專注於和明石的爭執上後,才放慢步伐與髭切併行:「……果然還是沒有休息完全嗎?兄長。」 「不用擔心。」伸手擦過呼出來的淚水,髭切半瞇著眼,望向左側似曾相識的光景。 他們行於崖邊,縱向的雲橫列在淡藍的天空上,籠罩著整齊劃一的行道建築,日出的光從幾芒線開始,澄澈的曦光緩緩灑落壯麗的京城,穹頂的色彩變得鮮豔明亮,清去遮擋朝陽的晨霧,宣告整座平安京的甦醒。 美得令人屏息。 「兄長感到熟悉嗎?畢竟是平安時代呢。」清楚對方入神的原因,膝丸不禁轉頭笑道,淺綠色的頭髮被照得發白,雖然背對著日出的方向,髭切卻能在他金色的眼底看見喜悅的柔光:「在這裡經歷過很多事情,真令人懷念啊。」 步伐一頓,男子的瞳光波動了一下,就像被清風觸動的湖面,很快便回復平靜,他困擾地笑了笑:「……哎呀,但發生過什麼,我都忘了呢。」 「這樣啊。」沒有因為對方的話語而變動神色,膝丸垂下眼簾,語調不若平時的剛毅,反而低緩柔和:「……沒關係,我會幫兄長記著的。」 「喂,源氏的!你們打算在後面磨蹭多久!」 心頭一緊,髭切本來想回應些什麼,啟口的聲音卻被長谷部的催促給遮蓋,被擾亂心緒的他轉而挑眉輕笑道:「真是的,長谷部君,你就是這樣子,主子才會擔心你交不到朋……唔……」 「兄長!」臉色微變,膝丸立刻慌亂地摀住他的嘴,然而卻已經來不及了。 「主子……竟然有這樣的憂慮……」話語很快便奏效,長谷部自責了幾秒,直到發覺髭切似笑非笑的目光,才意識到對方只是在開玩笑而已,他腦羞地怒喝道:「——不對!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!快給我跟上!」 「沒朋友可是事實吶。」再度打了哈欠,明石應和道。 「不干你的事就閉嘴,這麼想睡的話,我就大發慈悲地讓你永眠如何?」朝懸崖一側指去,長谷部陰冷地勾起嘴角,大有下一刻就把明石扔下去的意圖在。 「哎呀,這麼做的話可就沒有隊長了呢。」沒有要勸阻的意思,青江僅是感到有趣地繼續看戲,下一刻,後頸卻竄過刺骨的冷意,他斂下輕佻的笑容,與一旁的大太刀夥伴一同看向天空。 「諸位,現在不是玩鬧的時候了。」石切丸憂慮地皺起眉頭,湛藍的天頂驀然被汙穢給浸染,不祥的氣息逐漸朝他們瀰漫而來。 同時注意到不對勁的氛圍,本來落於後頭的源氏兄弟倆立刻提刀上前,拉近與隊友間的距離,他們站在掃落黑雷的樹林前方,就像防護牆一般,攔住敵人得以前往京城的路徑。 若是時間溯行軍前往人口眾多的京城,後果將會不堪設想,在不確定敵人意欲為何的情況下,率先於此處殲滅牠們,才是最保險的選擇。 「該認真起來了啊!」改變了神態和氣勢,明石抽刀出鞘,刀面隨著他的持動而反亮了一截雷光的折射,他推穩眼鏡,異色的眼劃過不同於鬆散外表的凜冽:「照這個情況,是橫隊陣吧?」 將刀鞘也拔出腰側,長谷部的目光放向升騰出硝煙之處,接著冷哼一聲,默認了對方的指定陣型:「看出來的話就別給我用疑問句!真不明白為何主子會選擇你這種人當部隊長。」 「嘛,別再針對這種問題了,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」將刀指向倏然出現數十道猩紅光點的樹林,明石揮刀上前,斬開甫探出樹叢的敵人頭顱:「上吧!」 緊隨著隊長的步伐,長谷部疾刺向前,直摜入敵方猙獰的臉面,同時揮鞘逼開欲接近的威脅,他嘖聲站在紫髮男子背後,與包圍周遭的時間溯行軍對峙了起來:「別先斬後奏!」 「行了,到現在還吵吵嚷嚷的,是想把亡魂都喚醒嗎?」挑開敵人的攻擊軌路,青江反手將刀刃插入敵太刀的喉嚨內,望著不斷從樹林中竄出的不祥身影,他不禁感到棘手地蹙起眉間,掩藏於樹林中的敵刀數量繁多,即使是擅於隱蔽的脇差,貿然闖入也十足不利。 「青江君!」聽到呼喚聲,男子立刻回頭望向聲音來源,視線觸及對方舉動的瞬間,他頓時明白對方意圖做些什麼。 愉快地揚起嘴角,青江不再於原地戀戰,快速地奔到石切丸身邊,以掩護橫持著大太刀的男子:「還真是大膽的行為呢,神官大人!」 「別挖苦在下了,現在也只能選擇這麼攻擊而已。」聽見對方的調笑,石切丸先是無奈地制止,接著便專心蓄起力道,溫潤的紫眸頃時變得凝肅:「——拜託你了。」 劈開欲偷襲的敵短刀頭骨,青江輕笑了一聲,威嚇著脇差揮舞向前,逼退仍想上前的敵人,為同伴的身遭清出安全的範圍:「簡單的要求呢。」 終於完成續力,石切丸深吸了一口氣,縱步踏穩下盤,使勁揮動起灌滿力量的大太刀,大片弧形的銀光橫掃而過,將樹幹及暗藏其中的敵身皆斬成兩半:「穢物就該暴露於光下才能拔除啊……!」 傾倒的樹木將意圖奔出的敵軍重壓在地,飛揚的塵土伴隨慘嚎瀰漫林間,於此同時,時間溯行軍的身影也出現在樹林後方,牠們顯然沒料到會被優勢的地理條件反將一軍。憤怒頃時催化起狂盛的殺意,憤怒的吼叫掩蓋了吃痛的呼救,牠們毫不留情地踩過樹幹下尚未嚥氣的同胞,翻過阻礙,舉刀向刀劍男士們衝去。 「就讓你們見識一下源氏重寶的力量吧!」收刀入鞘,髭切依舊將手握在刀柄上,危險地瞇細雙眼,在黑影從混亂的樹林竄出的瞬間,抽刀將敵人斬成兩半,同時,敵槍的襲擊驀然穿透尚未消失的同伴屍骸,直迎向閃避不及的男子。 「哈啊啊啊!」箭步上前,膝丸揮刀打開突刺的槍尖,兩雙琥珀色的瞳眸森然緊縮,兄弟倆左右繞開歪斜的槍軌,分別將刀送入敵人的胸膛中,接著側刀將武器反向斬出,鮮血濺染了他們的衣衫片刻,便消散於空氣中。 抽刀而出的剎那,他們各自越過彼此,斬殺了即將對兄弟造成危害的時間溯行軍,默契得無須言語,就連動作都彷彿對稱般整齊,旋身踩穩腳底,他們同時在相對的地面劃起一弧塵土後,再度改變了方位,將反應不及的敵人斬殺。 感覺到勁風來襲,髭切立刻舉刀接下驟然斬來的大太刀,交接的兵刃撞得他滑退些許距離,甚至不得不改變成雙手持刀的姿態:「……!還真是、大隻的鬼呢!」 趁著兄長擋下攻擊的間隙,膝丸雙手舉起太刀,蹬步躍起的重力加上滿溢力量的下斬,毫無阻礙地將敵大太刀斬成兩半:「膽敢向源氏動刀者,斬!」 壓制的力道消失,髭切手上也沒有閒著,將刀橫揮向右,連看都沒看便精準地砍進敵方脖頸,封斷了野獸般的嚎聲,甩去刀上的鮮血,他忍不住調侃道:「哎呀,我以為你會說敢向我動刀的人呢?」 在崖邊的日光照射下,髭切挺拔的身影格外明亮,他拉穩了肩頭飄逸起來的外套,隻身迎臨眾敵的刀鋒之前,神色依舊從容愉快,那股刻印在骨底的氣勢、強悍得懾人心魄。 握緊刀鞘,膝丸不自覺地波動了瞳光,心臟因為激昂而揪緊,他旋身斬殺背後的敵刀,回話的聲音因感動而發顫:「因為兄長,便是源氏……!」 砍斷敵人的右手,髭切揚起豪氣的笑,太刀沒入敵方胸膛的瞬間,他與同時回過頭的膝丸交會了目光:「我等即是源氏——這樣才對喔。」 象徵著『源氏』的重寶,是他和膝丸。 ——只能是他和膝丸。 「怎麼感覺、這些東西殺不完啊……!」摜裂敵協差蟲蟻般的頭骨,明石順著揮刀的軌路砍殺旁側的敵人,察覺到後方的氣息,他一個肘擊撞向後方人的胸膛,卻立刻被堅硬的胸甲激得手臂發麻,咬牙忍下不適感,明石立刻將武器換至左手,奮力將其反插向後:「出乎意料之外呢,竟然穿盔甲的嗎!」 險險避開敵方的斬擊,長谷部皺眉掃了破出一個口子的衣裝一眼,本想責難明石不經思慮的攻擊型態,卻驟然注意到林間的異樣,臉色煞白地轉身向同伴衝去,他焦急地大喊道:「明石、別停在原地!快離開!」 「什——」來不及理解對方的話,槍響立時爆裂了空氣,劇痛感從大腿刺激上腦部,未待行動力被痛覺徹底癱瘓,明石踉蹌地避至一旁,左右兩側的敵人並沒有放棄這個機會,伺機將刀往男子身上招呼而去。 及時趕上刀落的剎那,長谷部橫刀接下敵方的攻擊。擋在幾乎站不穩的同伴前方,他的眉眼充斥著怒意:「你在搞什麼?不是說要認真起來嗎!」 扶穩歪斜的眼鏡,明石冰冷地瞪向槍聲來源,他強撐著刀鞘試圖站穩身體,左手握緊染血的太刀,趁著溯行軍們仍與同伴抗衡之際,忽然從長谷部的左側直斬而下,砍下猝不及防的敵人右手後,又支撐不住地單膝跪下。 「哈……超疼啊……我可是已經拿出真本事了,別要求太多了啊你這傢伙!」粗喘著拾起地上甫鬆開武器的漆黑斷肢,明石對準了方向,直直朝槍兵的方向投射而去,樹叢那方的銃兵也警覺地離開原地,下一刻卻被一隻突如其來的手拖出遮蔽處。 森冷著眼神,膝丸俐落地揮刀斬過,銀光一現,他的手中頃時只剩下頭顱的重量,大量鮮血揮灑於地面,銃兵的身軀才後知於生命的熄滅,緩慢消散起死狀淒慘的屍骸。 若是敵方還有銃兵埋伏的話,全員失去戰鬥能力想必也是時間的問題。 ——所以,必須將這種威脅清除才行。 得出結論的瞬間,膝丸歪頭閃過彈軌,爆裂的聲響震動了耳膜,他清楚看見槍口火光於陰暗樹林內亮起的位置,他毫不遲疑地持刀而去:「自曝方位是吧,正合我意!」 「慢著、別去……!」急切的大喊貫穿耳際,髭切的聲音竟然出現了急促與慌亂,引得膝丸為之一愣,轟然雷聲吞沒了後續的話語,掃蕩下來的暗雷掃蕩於彼此之間,他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落於後方的巨大陰影,反應得太遲,敵大太刀已經隻掌按上他的臉,像拋棄垃圾一般、隨意將人往懸崖邊甩去。 「唔!」暈眩感襲擊了腦袋,在劇烈的失重感中,景物快速變動,膝丸趕緊將刀往他所能見的方向插去,以緩和衝擊的力道,最後驚險地在懸崖邊止住了墜落,但整個人卻近乎懸空,只能勉為其難地摳按著岩土,在發白的指尖即將鬆落的瞬間,極其有力的手掌恰時出現,死命地抓緊了膝丸的手腕,使勁將他整個人往上拉一截。 「哈……太好了,趕上了。」放鬆地露出彷彿要哭出來一般的笑臉,髭切單膝跪在崖邊,隻手將太刀插在穩固的地面,避免自身也失重墜落,欲施力將對方拉上來之際,武器冷光卻驟然劃過男子的後背,炙熱的鮮血頃時噴濺而出。 「兄長!」親眼目睹了兄長受創的剎那,膝丸驚慌地大叫道,然而對方卻僅是抿緊唇部,勉強向他彎起微笑,手又握得更緊了些。 腥甜湧上喉頭,髭切強嚥下滿嘴血氣,連同安撫的話語都吞回喉頭,甫受的創傷令他喪失了將弟弟拉上來的力氣,他知道現下的自己應該回身反擊,但此時根本無法騰出手來,只能繼續在敵人嘲諷的視野下,暴露著損傷嚴重的背脊。 「你們這些遭天譴的!」雖然注意到了兄弟倆的情況,向來溫厚的石切丸不禁慍怒地咒罵道,他舞刀斬殺了大匹閃躲不及的時間溯行軍,試圖破開重圍,然而揮刀頻率卻快不過敵人圍繞的速度,甚至還屢屢遭受敵短刀的偷襲,失去冷靜的刀法換來的是狩衣的血跡斑斑,自身的處境也越發不利了起來。 好不容易繞過攔擋前方重重的敵影,通往源氏兄弟的道路卻再度被敵大太刀給擋住,青江難得斂下了泰然的微笑,凝肅地將武器橫持在前:「這下可真是……」 深知場面的危急,長谷部緊蹙起眉頭,他努力保持著鎮定,但腦袋依舊想不出能解決現下困境的方法,僅能繼續在原地阻開砍向同伴的攻擊:「該死的,滾開!」 他不能離開這裡,明石的傷勢比想像中還要糟糕,即便已經緊急在傷口上方綁緊了繩線,出血的速度還是快得嚇人,看來是被穿破了動脈。 再這麼下去,會全軍覆沒的。 蒼白著臉,明石按緊大腿的傷口,現在的他已然無法站立,失血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,趁著判斷力依舊清晰,他一面將繩線綁得更緊,一面虛弱地開口要求道:「去幫助他們吧,長谷部君。」 要保護一個喪失戰鬥能力的拖油瓶,還是拯救兩位陷入危機的刀劍男士?……不管怎麼思考,都該選擇後者才對。 「閉嘴!」長谷部咬牙怒吼道。別說他不想放棄任何隊友好了,就算拋下明石去支援髭切,他也衝不破敵人圍起來的防線。 此時的戰場,簡直就像為了玩弄刀劍男士、而刻意塑造出來的舞台一般。 獰笑著砍下第二刀,時間溯行軍昂威的高吼震裂了空氣,眼睜睜地看著髭切承受不住的咳出鮮血,膝丸的心臟瞬間揪疼得更盛,甚至覆蓋了渾身的劇痛,無助堵塞了嗓眼,他幾乎要流下淚來。 再這麼下去,他們兩人都會一同墜下懸崖。 他不希望兄長因為自己而死在這裡。 所以,至少、至少…… ——至少,源氏的朝陽必須繼續懸掛。 慌亂的思緒在剎那間的頓悟後,兀然化為平靜和慎重,膝丸的目光垂落至自己另一手持握的太刀上,重返光亮的瞳眸好似正注視著希望:「兄長,請你反擊吧。」 「胡說什麼呢?我沒事的,快把手握好,別鬆開你的刀,吶,弟弟,別這樣……」發覺膝丸的異狀,髭切連忙加重了手掌的力道,他的聲音有些發顫,恐懼感在對上弟弟堅毅的目光後洶湧地席捲了大腦,這是他頭一次如此畏怕,連聲音都克制不住音量:「我等皆是源氏重寶,少了你的話算什麼!把手握好,拜託你……」 「兄長……」第一次見到對方如此失控的模樣,膝丸痛苦地擰起眉頭,手掌卻遲遲沒有回握他的手腕。 「撐著點,我馬上拉你上去,沒事的,一切都沒事的!」嘗試性地鬆開刀柄,髭切跪趴著取得更為穩固的平衡,變動的姿勢導致斬傷迸裂得更加嚴重,然而他卻毫不在意地用第二隻手握上膝丸的手臂,正當他打算不顧一切地將弟弟拉上來時,對方卻猛然掙開了手,變動來得太快,髭切錯愕地瞪大眼:「膝丸……!」 用墜落換取拋刀的機會,膝丸用力將太刀投回崖邊,本要再度對髭切進行攻擊的時間溯行軍立刻轉移了目光。緊抓於手腕上的溫暖驟然消失,他感覺一切都冰冷了起來,然而洋溢著心底的盡是慶幸與喜悅,他露出笑容,聲音明明被下墜的風聲給掩蓋,卻還是清晰地傳達了出去。 兄長,終於喊對我的名字了呢。 「……!」彷彿剎那間被人扼住了脖頸,男子呼吸一窒,維持著將手往下撈去的動作,滿手的空寂剝奪了言語功能,完整目睹珍視之人消失在視野中的過程,琥珀色的眼眸霎時喪失所有光采,就像失去了生命。 墨綠刀柄的太刀仍直豎於懸崖上,依附其中的付喪神卻已然消失無蹤。 「髭切——……」同伴的呼喊在耳邊作響,似乎正傳達些什麼,他卻聽不明白。 茫然抬頭,髭切驀然握住了即將下落的刀刃,血液迸流於掌心之中,理應出現的疼痛此刻卻麻木了起來,他回頭向背後的時間溯行軍笑了笑,動作順暢地抽起身旁的太刀,送入被震懾的敵人腹中。 幼童稚嫩的笑聲,驟然自耳邊響起。 明明正仰頭望著敵人,男子的瞳面卻沒有映出對方的身影,目光幽暗得引人發寒。 夢境中曾經出現的孩子被懸崖邊的風吹起了衣襬,佇立在一旁,臉上彎揚著詭譎的笑,張嘴向他詢問了什麼。 ——吶,膝丸呢? 被攻擊的當下便賣力想抽回武器,腹部遭受刺穿的敵人胡亂吼叫了起來,參雜著吃痛的哀號,聽起來焦急而恐懼,被牠刺耳異常的聲音給吸引,周遭的時間溯行軍紛紛將目光投注於穿出刀刃的背影上。 ——啊啊,他又在玩捉迷藏了嗎?那就要來倒數囉。 染滿鮮血的刀鋒、生生在血肉之軀中攪動了方向,翻起腥紅的血肉後,創口又隨著髭切的起身朝上撕裂,切肉似的、緩慢地將痛不欲生的敵太刀一分為二。 大量血氣從筆直鮮紅的斷口處洶湧溢出,彷彿滾落豔紅漿球的石榴一般,豔麗而淒然。 ——找不到?不要緊喔,時間到的時候,把鬼殺掉,消失的人就會出現了。 將視線從消失的屍骸移轉至前方,髭切背上的傷口仍不斷地墜落血液,失血量明顯不輕,他卻毫無感覺,背著日光、背對著繁盛的平安京,將太刀對向不寒而慄的時間溯行軍之後,死氣沉沉的臉上終於浮現溫藹的笑。 「斬了你們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