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人誤開了不該解除的封印,污染了神社中的五位神祇,為了息神之怒,避免神明對村莊作祟,於是有了獻祭孩童的慣例,此即村內緘口不提的『神隱』。
「過去吧、過去吧, 這條小路是通往哪裡呢? 是通往天神大人所在之處的小路。」 ▼章之一、《紫霞空下的天狗》 日夕之時,前山的梯階,鳥居之上。 他的步履輕盈,前進的腳步彷彿並未踏至地面,寬長的方袖仿似獨翼,腳上的兩圈圓環撞擊出清脆的聲響,鏘、鏘、鏘地,震盪著空氣。 「來世、亦或是幾世輪迴,終將再度相見,於那紫雲之上。」 ▼章之二、《狩刀的若鬼之僧》 向晚之時,神社周遭的森林,刀劍林立的淺池。 高大的僧人站在水中央,尖銳的牙齒彷彿隨時都能撕開生靈的喉嚨,他擰起眉頭,縮緊的瞳孔就像凝視著獵物的凶獸一樣。 「喂,別把你的全名……告訴任何人。」 ▼章之三、《目隱的幻想鄉》 夜晚初臨,鳥居之下,必須戴上面具參逛的後山祭典。 「對事物、千萬不可太過好奇了。」俊美的男人揚起微笑,蹲下身為孩子戴上面具,從狹長的縫隙中,僅能看到他狐狸般上勾的眼尾,以及眼底無法看透的、詭譎朱紅。 「萬物皆有一死,能否離開皆看造化,而狐狸、僅會在一旁觀望而已。」 ▼章之四、《御神的子守歌》 午夜之時,神社裡頭。 他的眉眼溫柔,聲音低沉渾厚,撩起狩衣的下襬,優雅的跪坐下來,燭燈熄滅,室內昏暗得令人安心,男人拍拍自己的腿,滿溢慈愛的眼是花藤般的紫色。 「睡吧、睡吧, 好好地躺下來,安心的睡, 小男孩是好孩子呀,睡吶。 要去哪裡帶小男孩呢? 跨越過那座山,往村莊走去, 在村子裡買了什麼土特產嗎? 敲著咚咚響聲的波浪鼓,吹著竹笙、吹著竹笙。」 ▼終之章、《納月的五阿彌切》 月夕之時,庭院裡,男人站在池中央的橋上。 天頂上的弦月為什麼不見了?這樣啊,是被收進這個人的眼睛裡面了。 「五阿彌切,斬斷了貪欲、嗔念、癡因、驕慢,最後斬斷了——哎呀,怎麼只剩下頭而已了呢?」 『來,告訴我吧,你叫什麼名字?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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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通過吧、通過吧。』
——祂們本該是為保護而生的神明。 僧人驀然閉上眼,感受起隱藏於幻象中的污穢,薙刀斜掃而過,他精確的揮開一眾想迫上前的鬼魅,咧開了尖銳的牙,慍怒地喝道:「竟然製造出這種虛偽的狩獵場——」 察覺對方的意圖,石切丸立刻按上刀柄,刃光尚未出鞘,岩融的靈壓便戰慄了整個空間,景象被激得扭曲變形,捕捉到鎮眼的剎那,他怒睜雙瞳,奮力擊刺,將其粉碎殆盡:「你真的明白、自己在幹什麼嗎!」 ——即使已經沾染了污穢,還是該貫徹到底。 『這是通往何處的小路呢?』 到底、還有哪裡是安全的? 『這是通往鬼神之處的小路——』 ……回家的路,究竟該往哪裡走? 不能被抓到,他不能被抓到。 雪白的方袖掃過屏風,他隱約看見孩子的小手貼在薄布上頭,一寸一寸地往旁撫過,彷彿隨時都會加快速度,出現在屏風旁邊。 對方似乎停了下來,男孩緊張地抓緊了衣襬,此時連心跳聲都分外明顯。 靜默持續了一會兒,正當山口要放鬆下來的瞬間,清脆的笑聲驟然響起。 「嘿嘿,你在裡面對吧?山——口君。」 『不屬於這邊的人、不許過來。』 「你似乎忘記了什麼。」 朱色的念珠串散碎於刀口,噴濺而出的鮮紅連著圓滾的珠子墜落地面,剎時間竟分不出何為珠、何為血。 「當初說不放過人類的、可是你啊。」 ——這是、屬於你的罪孽。 『我是為了弔祭這孩子的七歲忌日而來……』 男子溫雅的笑了笑,漸色的眸子猶如整片夜空的縮影,綺麗得懾人心魄。 月夕之時,落月究竟歸於何處?男孩好像知道了答案。 ——是啊,一定是被收進這個人的眼眸裡面了。 那人垂下眼簾,柔聲詢問道:「你想回去對吧?」 與男子對視著,山口眼眶一熱,嘴唇顫抖了起來,或許是黎明這段時間總會讓人感受到希望,又或是眼前人的氣息太過澄淨高潔,男孩擰緊了自己的衣襬。 他想回家。 「——那就是、最後了呢。」 所以,他不能死在這裡。 『活著的話很好,但回來的話就很恐怖,即使恐怖,也還是……』 「五阿彌切,斬斷了貪欲、嗔念、癡因、驕慢,最後斬斷了——」 哎呀,怎麼只剩下頭顱而已呢? 『我要離開這裡。』
烏亮的、長長的頭髮,被風捧擁著捲起,就像飄揚的綢緞。 女孩揹著鮮紅的背包,清脆的聲音並未被風聲掩沒,她忽然回頭,正臉被西沉的落日奪盡色彩,糊在毫無輪廓的黑暗之中。 『這裡的神明很可怕,——君。』 ……她在、叫誰? 喀、喀、喀…… 模糊之中,男孩聽到跫音規律的響起,那是十足穩健的步伐,緩慢、卻又飽含著謹慎的味道,就像是因為顧慮著什麼,而沒有加快步調一般。 輕柔的風拂過竹林的葉,沙沙地細響搔刮在耳畔,即使沒有睜開眼,男孩也能感覺到柔光正柔和的親吻著他的眼皮,一切都是如此溫柔靜謐。 懸空的心驟然墜入平靜的湖底,在沁涼的水中安定了下來,他就像許久未曾放鬆一般,緊繃的弦一被放緩,竟然再度於那人的背上興起了睡意。 寬大的後背非常暖和,就好像、好像……好像…… 爸爸。 不自覺地抓緊前方人的衣服,男孩迷茫的睜開眼。 那人腳步一頓,似乎想回頭探望他的樣子,卻礙於姿勢不便,只能失笑著作罷,響起的聲音沉柔渾厚,聽在耳裡分外舒服:「喔呀,在下驚擾你了嗎?」 ……?這裡是哪裡? 張望著陌生的景象,男孩總覺得視野狹窄得不太對勁,才發現自己半邊臉被包裹了起來,意識回歸軀體,疲勞及痠痛一湧而上,肌肉就像要被撕裂開來一般,彷彿還能聽見身軀的哀鳴。 好渴。 艱難地翕動起乾燥的嘴唇,男孩的聲音好似磨過龜裂地面的沙粒,粗糙嘶啞,但還是能讓人辨析:「你是、誰?為什麼……我會在這裡……」 他明明記得—-- ……為什麼腦子裡一片空白? 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。 明明什麼都想不起來,卻還是有一種被追趕、被盯視的感覺。 毛骨悚然。 一切都好可怕,一切都是。 「在下是這座神社的御神者,名為石切丸,在山腳下發現了重傷的你,就把你帶走了。」重新穩過男孩的姿勢,那人柔聲回答,他的聲音充盈著哀惜憐憫,真摯得令人眼眶發酸:「……啊啊,可憐的孩子,現在已經沒事了,儘管安下心來吧。」 安撫聲被風吹入耳中,孩子不禁瞪大了雙眼。 他就像在黑暗的箱中抱膝而坐,祈求著這句話語已久,而如今終於有人開了這道鎖——甘霖般的光明,重新灑漫在他的身上。 「唔……」淚水潰堤著傾蓋了面頰,男孩感覺大腦一陣暈眩,忍不住大口呼吸,突如其來的哽咽卻堵住了氣,『哇』的一聲,他衝破了喉間的阻礙,重拾氧氣的剎那,竟無法遏止的大哭了起來。 任孩子宣洩出囤積於心底的潰懼,男子繼續揹著他,穿越亮著暖光的石燈籠,緩步踏上通往神社的階梯,在哭聲暫歇後,溫柔地哼起耳熟的曲調。 柔美的、和藹的夜晚,連月光都如此溫暖。 「岩融——岩、融——!」 叫喚徹響於枯林間,男孩的腳環不時撞擊出清脆的鏘聲,他停下腳步,感受了一圈周遭的氣息,雪白的眼睫旋即失落地垂下,半遮去了艷紅的瞳眸:「好奇怪啊,岩融不在嗎……」 霧氣不規則地瀰漫在腳邊,吞噬了男孩垂在身側的長袖,就似匍匐著舔舐鳥羽的蛇類,眾多振翅聲呼哧呼哧的自身後響起,數十道猩紅的眼眸停在枝林間注視著他。 墊起木屐的跟,今劍輕盈的轉了一圈,抬頭望向隱沒於黑暗中的烏鴉們。或許是因為地主不在的關係,牠們囂肆地嘎叫了起來,帶著渴食的貪婪,甚至迴旋於枯木之間,尖銳的爪喙皆因為他而開始蠢蠢欲動。 偏頭看向通往水池的方向,男孩似乎察覺到了什麼,漂亮的瞳眸登時空洞得瘮人。 啊啊,有山口的氣息,原來他曾經在這裡和烏鴉們玩過嗎? 面色冰冷,今劍按上腰間的刀柄,清亮的出鞘聲震動了空氣,白袖揚起,以他為中心,地面的霧氣被驟起的勁風掃出林間,強勁的力量甚至衝擊了周圍的枯木,十幾隻鳥被驚得飛離原地,本來靜寂的地域頃時混亂不堪。 銀亮的刃面折映著月光,男孩藉著短刀看見了毫無表情的自己,說不上來的違和感湧上心頭,他不禁握緊刀柄,驅散掉心中古怪的感覺。 「吶,你們。」 他並不知道岩融去了哪裡,尋找那位高大的夥伴雖然比較重要,但是現在,他覺得那些不自量力的禽鳥非常令他煩躁。 ——又或者,這份心可被謂作『嫉妒』? 因為,山口明明是…… 童稚的聲音清亮悅耳,今劍的臉上浮現天真爛漫的笑顏。 「想成為、我的新玩具嗎?」 喀噹! 厚實的聲響迴盪於空氣中,那是裝滿清水的竹筒磕至石頭上的沉調,池水嘩啦嘩啦地流洩而出,迫不及待地沒回水面,彷彿歸鄉的遊子,紛紛綻起晶亮的喜悅之花。 夜間的神社並未陷入陰暗之中,反而亮著些許燈火,隨風而起的落花旋舞至迴廊,翩飛的藍蝶時亮時暗,因月霜而更動著翅翼的光彩。 一切都美的令人屏息。 他們抵達了神社,望著華美氣派的建築,男孩終於停止了抽噎,耳邊清靜下來後,才意識到剛才的自己哭得有多大聲,他羞赧的漲紅了臉,愧然開口:「對、對不起。」 「哎呀,怎麼了嗎?」小心地蹲下身,讓孩子坐上迴廊邊緣,石切丸訝異的反問道。 沒料到對方竟然不清楚他道歉的原因,男孩彆扭的捏著衣角,結巴的解釋:「我剛、剛在您耳邊哭得、很吵吧……」 聞言,男子忽然發出一聲輕笑,緩緩站起身軀:「不必道歉,有活力可是好事喔,真是可愛又有禮的孩子。」 男孩瞪大眼,隨對方起身的動作而仰起頭,到最後下巴幾乎都要和喉嚨呈現垂直的狀態,石切丸才完整挺直了腰桿。 原本落於身上的月霜完整被對方的身影遮蓋,全身都被籠罩於陰影之中,這個場面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—-- 額角驟然一痛,男孩的眼前忽然閃過畫面,與轉過身的高大神官重疊起來,強烈的壓迫感頓時襲擊全身,他的脖頸像是被扼住一般,難以呼吸。 『單是這樣呆站著不動的話,就一點都不有趣了,小鬼。』 當時那人這麼說著,彎下了腰,眼瞳的顏色是—-- 「那麼,隨在下進去好好休息吧,剛才的路程略有顛簸,想必沒能讓你休息完全。」典雅的紫藤色眼眸瞇成月牙狀,石切丸笑著招呼道,他困擾地瞧了建築一眼,俊秀的臉龐隨即浮現不好意思的紅暈:「啊啊,你能自己走嗎?在下擔心再繼續揹著你,會害你撞到門框呢。」 鬆了一口氣,男孩按緊劇跳的心臟,面色蒼白的笑了笑,他並不清楚剛才的景象從何而來,或許是空白記憶中的片段,但要追溯起來,卻又想不出更多,只好默默跟隨石切丸踏上迴廊。 懸於屋簷的紅燈籠與符文條被晚風吹得微晃,空氣中彷彿散逸著點點晶亮。在專致於跟隨的情況下,感官變得分外敏銳,彷彿還能聽見神樂鈴晃動起來的清靈樂音。 細小的交談聲自一旁的紙門內響起,男孩好奇的偏頭瞧去,本來開著小縫的門卻立刻掩上了。 原來這裡還有其他人嗎? 男孩將視線移回眼前人的背影上,正想開口詢問,翩飛的藍蝶忽然晃過眼前,光亮的鱗粉在空中留下一道虛幻漂亮的軌路,從那道痕跡中,他竟然看見了另一副神社模樣。 ——僅僅是一瞬間的畫面而已。 破碎的紅燈籠與符文就像被外力撕扯過一般,殘敗的勾在屋簷邊搖曳,整條迴廊陰鬱黑暗,泛黃的和門後方投出了幢幢鬼影,它們偏著頭,明明隔著一面和紙,卻能感覺那些東西正盯著他看。 鱗粉消散,光明再度充盈視野。 「……!」嚇抖了肩膀,景象變幻得過快,男孩以為自己出現幻覺,忍不住揉起痠紅的眼,呼喚聲將他的心神喚回前方。 「揉眼睛可不是好行為啊,進了什麼東西嗎?」擔心地移開他的手,石切丸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前,似乎打算為他查看眼睛的狀況。 男孩立刻緊張的搖頭,反射性的向後退了一步:「我沒事,石、石切丸先生。」 眸光微不可見地陰暗了一下,石切丸旋即擺回溫和的微笑:「是嗎?沒事的話就太好了。」 默默跟在男子後方,男孩感覺空氣都僵硬了起來,和門雖然沒有透出任何東西,但還是產生了眾多視線投注在他身上的毛悚感,皮膚一陣陣地發麻,他忍不住出口打破安靜的氛圍:「那、那個,這個神社只有石切丸先生在嗎?」 「不只喔,神社的工作,只有一個人的話是做不完的。」聽到男孩的問題,石切丸整個人彷彿都亮了起來,連語調的頓挫都豐富了許多:「從祭儀的準備和日課,到信徒們的參拜等等,很多事情都必須要分配職務下去做呢!只憑在下的話是無法為眾生祛除解厄的,雖然很想讓世人無災無痛,但果然還是——」 沒想到自己開啟了對方的話匣子,男孩雖然聽得不是很明白,卻還是被男子高興的情緒感染,默默地跟在後方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言語的渲染,他竟能從對方的言語描繪中,看到美好的神社光景。 忙碌著來回的神官們穿梭在迴廊上,進行著祭祀的活動,有些則是揮舞著御幣,驅走參拜者身上的不淨,並且祝禱他們的安康。祥和的氛圍縈繞整座神社,虔誠的信仰之心如此乾淨純粹,光是呼吸,便好像能撇下世俗的煩憂一般。 從花開到花落,四季不知道輪轉了幾回,他們日復一日的回應著信徒的寄託與期待,誠心祈求世間的平和安好——即便如此,卻還是有不滿足的人存在。 累積下來的貪婪膨脹成污穢的妖魔,於信徒的心中慫恿作祟,最終,人類帶著不該存在的東西,跨越了鳥居。 「直到……」頓住步伐,述說著過去的男人忽然安靜了下來,背對著男孩的情況下,男孩看不到他的神情,僅發覺周遭的空氣一瞬間變得悚然刺骨。 「石切丸先生?」男孩惴惴不安的喚道。 愣然回過神,石切丸尷尬的回頭,神色染上歉意:「啊啊,失禮了,一不小心就說得忘我,你一定累了吧。」 「不會!現在也一點都不想睡了喔!」精神的揮舞著拳頭,男孩咧起笑臉,試圖將快樂回傳給溫柔相待的男子,而對方見狀,僅是露出悲傷的微笑,打開了一旁的紙門,領著孩子走進和室。 和室裡頭擺著大小不一的五座刀架,然而上頭皆沒有放置武器,男孩好奇的張望了起來,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,石切丸的腰側掛著雪白的大太刀。 刀……? 似乎想起什麼記憶,男孩瞪大了眼,還未等畫面浮上腦海,男子的聲音便斷去了他的回想。 「即便如此,也要好好休息才行。」石切丸柔聲道,眉眼間滿溢慈愛之色,他撩起狩衣下襬,優雅的跪坐下來,並示意著拍拍自己的腿:「來吧。」 室內昏暗得令人安心,些許睡意縈上眼皮,不知道為什麼,明明是如此溫藹的氛圍,腦裡卻敲響了警鐘,男孩糾結的擰著衣襬,心虛的撒謊道:「但我現在……一定睡不著。」 垂下眼睫,男子花藤色的紫眸在眨眼間耀起詭譎的紅光,他揚起嘴角,溫柔的笑:「那就讓在下為你唱一曲子守歌吧。」 在接觸到目光的瞬間,睡意洶湧而上,男孩發覺身體不聽使喚,他乖巧的趴到石切丸的膝蓋上,聽著渾厚的聲音唱起耳熟的曲調:「睡吧、睡吧,好好地躺下來,安心的睡。」 他記得,母親好像也給他唱過這首歌。 「小男孩是好孩子呀,睡呀。」 意識昏昏沉沉,男孩閉上了眼,他並不知道在他闔起眼皮的剎那,和室內浮現了眾多鬼影,只知道歌聲柔柔的、非常好聽,彷彿會引領他前往美好的夢境一般。 「要去哪裡帶小男孩呢?跨越過那座山,往村莊走去,在村子裡、買了什麼土特產嗎?」 石切丸緩緩唱道,他輕撫著男孩的頭,撥整了可能會干擾到他睡眠的髮絲,血紅的眼出現了哀傷之色。 ——這座神社,曾經祀奉著神明。 整座神社黯淡了光芒,現出原有的模樣,陰暗破敗,似乎許久無人問津,連蛛絲都充斥在刀架間,地面的榻榻米也早已被蛀得坑坑巴巴。 ——受到神明庇佑的村人,貪婪於更多的恩惠,妄想操控神明,弄來了不該存在的污穢之物,甚至、串連了神官。 「……睡吧、睡吧,小男孩是好孩子呀……」 ——神官解開不該碰觸的封印,污染了五位神祇,良善的神明們,皆改變了原來的性情。 多麼悲傷、又罪孽的世界。 ——村人為了息神之怒,於是獻上了孩子,作為祭品。 搖籃曲又重複了一遍,石切丸流下眼淚,他掩住男孩的眼眸,哀傷的唱著歌:「要去哪裡帶小男孩呢?跨越過那座山,往夢境走去,在夢境裡、做了什麼快樂的事情嗎?」 ——於是,神明這麼想著,『與其讓良善的孩子,繼續在污穢的塵世中生存下去,不如讓他在神境中,陷入永遠的夢鄉。』 男孩做了一個夢。 夢境中的他牽著媽媽的手,走向擁有烏黑頭髮的女孩,女孩的後方還有好多朋友等著他,他看不清大家的面孔,只知道眾人都帶著笑容。 「在咚咚響聲之中的波浪鼓,吹著竹笙、吹著……」 女孩朝他伸出手,喊了他的名字。 『吶,山口君,我們走吧。』 山口、山口,對了,他為什麼會忘記呢?山口是他的姓氏啊。 欣喜於對方對他做出的邀約,山口大力點頭,正要搭上女孩手掌的瞬間,薙刀劃破了夢境。 驟然驚醒,男孩發覺自己整個身體被人拎了起來,才剛睜開眼,一雙凌厲兇狠的橘眸便映入眼簾。 「喂!小鬼頭,給我醒來!」 腥臭的污水灌入口中,來不及吸氣的男孩掙扎了起來,淚水消融在池裡,他感覺自己不斷的下沉,就像是被某物緊抓著拉陷一般。
朦朧的視野中,隱約能看到一同墜沉的骨骸,僧人的身影消失在水面的另一端,在意識的細線即將被切斷的剎那,他的頭部竟然竄出了水面。 「——……!咳、咳呃……」被一隻手提上陸地,山口痛苦的嗆出積在體內的水,他貪婪的呼吸起缺乏的空氣,反覆著咳水與吸氣的舉動,雖然察覺到有人正蹲在旁邊觀望,他卻不敢再抬頭觀看對方的樣貌。 帶有獨特磁性的輕笑響起,那人拍撫過他的背脊,優美的腔調就似弄弦之音,好聽得沁人心脾:「緩緩氣、可別著急著把水咽下去了,嬌小的來客呦。」 波動的情緒瞬間被話語給撫平,山口惴惴不安的瞪大眼,眼尾餘光能看見男人沉穩的笑容,然而他依舊沉浸於方才被追的恐懼中,對人的信任此時已然崩滅,男孩低著頭,警戒的與他拉開了距離。 「喔呀,不用這麼害怕,我名為『小狐丸』,狐雖會戲弄,但並不會傷害人的喔?」輕笑了起來,男子站起身軀,稍微整過披散於肩背的柔順白髮,接續的話語間滿溢古典的韻味:「禮尚往來可是亙古至今之儀,迷途的孩子啊,我該如何稱呼你呢?」 抬眼偷瞧對方,山口的目光在觸及男人俊美的容顏後,竟再也移不開來。像是被魅惑一般,他不自覺地回答道:「我叫……山口。」 「姓氏?」瞇彎了鮮紅色的眼,自稱『小狐丸』的男人微微偏頭,頭頂翹起的白髮好似晃了一下,乍看之下就似狐耳,晚風吹拂,他微捲的長髮飄逸起來,更似輕渺煙縷,隔開了男人與塵世之間的距離。 不禁迷惑起小狐丸的身分,山口並沒有回答,而是呆滯地望著眼前的男子。 經歷過的遭遇一湧而上,他終於得出了結論——至今所遇到的對象,似乎都並非人類。今劍也好、那位恐怖的僧人也好,連眼前的小狐丸也是,他們身上的感覺,皆脫俗異樣。 「你、你是人類嗎?」畏懼地,男孩怯然問道,他深怕在男人的眼底再度看見空洞的血光,然而對方僅是笑了笑,捺尾般的墨眉挑起耐人尋味的斜弧,回答亦是模稜兩可。 「被喚作小狐丸卻一點也不小,狀似人類卻又不像人類,多麼奇怪啊,這個世界。」從懷中揣出一副狐面,小狐丸緩步靠近他,時至入夜,月明在他身上灑滿了銀霜,霎時間彷若神祇。 明明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,山口卻還是迷迷糊糊的點了頭。 「但是對事物、千萬不可太過好奇了。」俊美的男人揚起微笑,蹲下身為孩子戴上半臉面具,從狹長的縫隙中,山口僅能看到他上勾的眼尾,以及眼底無法看透的、詭譎朱紅。 啊……又是這抹紅色,遠較前面遭遇的兩人還要深沉的紅色。 危險。 這個人很危險,必須逃走才行。 必須…… 「不論人類、妖怪,還是神祇,死後皆是虛無一場。」小狐丸的聲音遮蓋了內心的警告,視野中出現一隻對他伸出的寬厚手掌,上揚的語調更加鼓動了情緒:「不如趁活著的時候、享受地和我跳一支舞吧,山口君!」 聞言,戴著狐面的男孩高興的笑起來,毫不猶豫的牽了過去。 為什麼明明覺得很危險,卻還是將手伸向他呢?為什麼自己會笑呢?為什麼身上的傷口都不疼了呢? ——吶,現在戴著面具的人,到底是誰? 咚咚鏘鏘的喧鬧遠遠響起,他握著小狐丸的手,一晃一晃地走到街道的尾端。那是一條向下的階梯,底處黃黃澄澄,渲暈夜空的光明自地面漸染而上,熙攘的人潮傳遞了歡快的氣息。 眼望鮮紅棚頂被火光照得暖亮,那一長排的攤位自高處俯瞰竟看不見底,男孩立刻興奮的仰頭:「是祭典!」 「沒錯,是祭典喔。」帶著山口往階梯下走,小狐丸的瞳眸納入了橙光,彷彿將緋紅的街道皆收進眼底,他似乎看出了神,語速越放越慢,聲音動聽的像古曲高昂前的緩頓。 「連接此岸與彼岸的紅橋,萬靈同歡之處——即是、眾生的『幻想鄉』。」 男子的用詞過於晦澀,山口迷茫地重複道:「幻想鄉?」 低頭對男孩微笑,小狐丸並未多作解釋,他們終於走完階梯,階梯旁邊有一面紅磚牆面,山口隱約從面具的眼孔看到上頭掛滿了東西,還沒待他看清,小狐丸便加快了步伐,帶他鑽入人群之中。 幾個孩子笑鬧著從他身邊跑過,他們都抱著圓圓的球,那是跟頭顱差不多大小的白球。 視線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,山口發覺自己竟然聽不清他們的說話聲。 木屐踏過磚街的聲音此起彼落,聽起來竟然有著特殊的節奏,人群明明看似擁擠,卻沒有半個人撞到他們身上,變幻的光與影使他看不清其他人的面容。 「說起來,你一定餓了吧。」停下步伐,小狐丸問道,他指向其中一個攤販,鮮紅的眼泛著詭譎的光:「吃嗎?」 猶豫地抓緊了對方的手,山口剛想回頭翻出錢包,這才發現自己的背上空無一物,他不禁茫然,背包究竟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呢? 按著空扁的肚子,男孩強忍下挨餓,艱難地搖搖頭:「可是,我沒有錢。」 「錢雖然是在世間流通之物,但你可擁有更好的東西。」憑空將某物取出,男子狐魅的瞳映照出破碎了一角的紅花髮夾,他將其捏在指間,在山口抬頭望向他時,笑著詢問道:「把這個給我吧?相對的,在這裡你想要什麼,我全都能給你。」 努力辨識著小狐丸手上東西的模樣,山口總感覺自己在哪裡看過那枚髮飾,卻想不起相關的回憶,肚子再度哀號了起來,食物的香氣竄入鼻腔,他不禁心動起對方的交易:「真、真的可以嗎?」 「可以呦。」眼底的笑意深了幾分,小狐丸爽快的回應道。 『紅花、紅花、椿紅色的花呀——』 附近的孩子一邊拋球,一邊唱了起來,童稚的聲音重合在一塊,聽起來似曾相識。 『將花獻給祂,將花獻給祂,將花獻給神明呀,紅色的花——』 「那……」歌聲充斥在耳邊,腦袋裡頭嗡嗡作響,在男孩即將答應之際,一道人影忽然自他身邊經過,頭髮又黑又長,是個比他來的嬌小些的女孩子。 ——山口君。 腦內響起了呼喚,山口立刻望向女孩離去的方向,卻沒能再看見她的背影,他瞪大眼,說不出來的違和感在心中躁動起來,他沉默了一會兒,低著頭糾結地開口:「這樣……對小狐丸先生太不好意思了。」 眼神劃過森冷的光,男子隨即瞇細了眼,將紅花遞還給男孩:「怎麼會?只是個小玩笑而已,不必介懷、也不用客氣,既然招待你來到這裡,就玩個盡興吧。」 感激地接過髮飾,山口正要禮貌的道謝,握上紅花的瞬間,熟悉的畫面卻驟然浮現腦海,拉去了他的心神。那是一個總是坐在教室牆側的孤僻女孩,頭髮黑黑亮亮,臉雖然長得普通,卻帶著獨特的氣質,繫住前髮的、正是一朵紅紅的花。 為什麼他會忘記了呢?他是為了找花穗來的,但是花穗她已經—-- 半臉狐面下的嘴角垂了下來,山口失去了笑容。 「哼嗯,是鍾意對象的信物嗎?」白髮晃過眼角,察覺到一旁的氣息,男孩登時漲紅了臉,心虛的與彎身觀望的小狐丸拉開距離。 「才、才不是!」他彆扭的否認道,安靜了幾秒,最後還是在男子打趣的視線下臉色蒼白的點頭,男孩抿緊下唇,默默地將紅花塞進口袋裡,似乎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。 「失禮了,看來是接觸到不該問的地方了呢。」站直身軀,小狐丸撥整過垂至身前的白髮,接著安撫地揉過他的髮頂,聲調放柔了許多:「在這裡稍待一會兒,我買點吃的給你。」 還沒能從花穗之死的恐懼中緩過來,山口才剛抬頭,男子的身影早已沒入人群之中,周圍的喧囂聲在他聽起來似近似遠,來往的人潮絲毫沒有因為他停在路間而壅塞,他們通暢的繞過他,好似他不存在一般。 有什麼東西撞至腳邊,山口反射性的低頭,白球停滯在他的鞋旁,而不遠處的幾個孩子正向他招著手。彎身幫忙將球撿起來,男孩感覺白球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重,甚至毫無彈性,他有些吃力的挺直腰桿,這才發現不知何時,那群孩子早已將他團團圍繞。 周遭攤販的燈光仍然輝耀,讓孩子們的身姿在地面上投出高矮不一的落影,乍看下就像是牢籠一般,他們攜著手,以他為中心轉起圓圈,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起話來:「吶、吶,把球遞給我吧?把球遞給我吧。」 「那是我的球。」 「不對!那顆球是我的。」 「給我嘛、給我嘛——」 茫然的看著他們旋轉,不明白他們意思的山口,只好將球遞給正好站到他前方的孩子,他們驟然停下了步伐,同時偏頭,霎時的死寂攀附起男孩的四肢,寒毛悚然地倒竪起來。 明明從狐面的縫隙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容,他卻能清楚看到孩子們下垂的嘴角。 『不對,不是這顆球。』他們不約而同的說。 山口嚥下口水,鼓起勇氣回應道:「但這顆球的確是從你們那邊滾過來的啊!」 短胖的手直指向山口,其中一個最矮的孩子咧嘴笑著:「把你的白球,給我呀。」 從這句話開始,他們鬧鬨得更盛了,晃著手,蹦跳著步伐,繞著他跳起舞來,圓圈越縮越小,歌聲卻越響越大:『給我呀、給我呀,把你的白球給我吧?』 頓時感到暈頭轉向,山口不由得鬆開了白球,掩住耳朵大叫道:「別再唱了!」 勁風驀然刮過,黃色的衣袖遮去了視野,他在下一刻聽見小狐丸帶著濃厚慍怒、仿似獸類滾動於喉間的野性低吼:「——多麼放肆啊,小鬼們!」 空氣震動了一下,山口隱約聽見微小的尖叫聲,當寬長的衣袖垂落之時,周遭便沒了孩子們的蹤跡。 頭皮一陣陣的發麻,他完全不敢詢問小狐丸那些孩子到哪裡去了,本想感謝對方的搭救,然而那聲兇悍的威嚇,比起護衛,更像是…… ——野獸被搶奪獵物的憤怒感。 重新掛回從容的笑意,小狐丸將熱騰騰的食物移到山口前方,就像方才無事發生一般,親切的開口:「讓你久等了。」 接過還冒著熱煙與香氣的食物,男孩小聲道過謝,然而自己早已沒了胃口,他也不知道噁心感從何而來,單看著食物,就不斷想起剛才那群孩子們詭譎的臉。 並沒有因為男孩的異樣而多做詢問,小狐丸僅是微微一笑,自然地伸手觸上狐面。 腦內霎時一片空白,山口的手脫力地垂下,呆滯的仰頭看向男子。本來握在掌中的食物在地面上摔出黏稠的聲音,但他根本沒有心思去看,視線耽溺於對方的笑容之中,無法自拔。 牽起孩子的手,小狐丸帶他逛進祭典深處,優美的音調引領著男孩的意志、穿越迷茫的腦海:「來吧,祭典是忘卻所有煩憂之處,一起愉快起來吧!」 頃時忘卻了顧慮與恐懼,山口沒有意識到自己思緒轉換的異常,興奮地大力點頭:「嗯!」 燈火通明的祭典,男孩的笑語滲入了熙攘喧鬧之中。 在他居住的鄉村裡,辦祭典的次數少得可憐,僅有的一次回憶,就是和花穗一起逛的,那時他射下了娃娃,高舉著回頭向女孩炫耀,然而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露出笑容,僅是冷冷地、帶著些許嫌惡,對他說了些什麼。 『祭典,不過是……』 後面是什麼?他忘記了。 但是好像不太重要,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吧? 「喔!真是不得了的身手,你很厲害呢!」見男孩精準的套中獎品,小狐丸訝異的讚嘆道,山口得意的抬頭挺胸,接著大氣的將戰利品送給俊美的男子。 他們玩過一個又一個攤位,看著戴有奇特面具的攤主做出滑稽的心痛模樣,他們便爽朗的笑了起來,渾然不覺時間流逝。直到經過射箭的棚子,男孩的目光忽然被懸掛在標靶上頭的白球給吸引,好奇心開始躁動起來。 「想玩……唔喔!」來不及等小狐丸問完,山口已經迫不及待的拽著他衝上前。 沒有將詢問的視線投向攤主,男孩亮著眼、期待地看向小狐丸:「我沒有射過箭!請教教我,小狐丸先生!」一路上玩下來,他還沒聽過任何攤主說過話,卻也不覺得奇怪,玩得過於投入,只想更沉迷於遊樂的愉悅中,其他事情都無所謂了。 見狀,小狐丸揚起嘴角,眼瞳深沉了色調:「但是對你來說,可能有點太重了些。」他搭起弓箭,勾著弦,線條優美的結實手臂向後彎曲,將箭羽夾在兩指之間,眼神閃過鋭光的剎那,破矢之聲劃破空氣,箭頭精準的沒入白球之中。 棚子顫動了起來,不知道為什麼,周遭的人瞬間與他們拉開距離,連攤主都將身軀緊貼在棚邊,似乎正想方設法要遠離射箭的男子。 絲毫沒有發現異狀,山口興奮的發出驚呼聲,在小狐丸的協助下,他終於擺穩了射箭的姿態,或許是弓的硬度是為了成人而打造的關係,男孩連拉弦都分外吃力,他只能設法不讓箭矢偏位:「好難、唔……」 基礎的教導結束,小狐丸便環著手在一旁觀望。不穩的彈弦聲驟然響起,男孩失去男子的協助後,失手放飛了箭矢,甚至連長弓都脫手,砸歪了前方攤主的面具。 「——……!」歡樂的祭典氛圍頃刻間變了調,攤主狀似痛苦的抽搐了起來,繫在腦後的繩子鬆落下來,毫無五官的臉出現在男孩狹窄的視野中。 長弓咚地掉落地面,山口呆住了。 詭譎的紅光劃過男子的眼瞳,他的笑容燦爛了幾分,伸手勾開綁在男孩腦後的繩線,輕笑著開口:「哎呀……露陷了嗎?」 山口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剝離了面孔,視野頃時一分為二,畫面混雜在一塊。他愣然瞪大眼,竟然同時看到了呆滯的自己,以及黏在面具後方的一隻眼睛。 兩顆眼球交會目光的剎那,男孩驚恐地尖叫了起來。 「看來被發現的太早了,本來整張臉都能取下來的,可惜了。」捻起狐面後的眼珠,小狐丸失望的嘆道,他當著男孩的面,仰頭的將其吞入腹中。 徹底失去一眼光明,山口按著自己空蕩的右眼,驚惶的轉身逃跑,一路上所有的行人皆轉頭看向他,似人非人、似鬼非鬼,他們揚起嘴角,嘻嘻笑著。 他想起來了,想起花穗當時說了什麼。 『祭典,不過就是人類娛樂神明的雜耍表演而已。』 失聲慘叫著,山口崩潰的奔竄在攤位間,甚至撞上不少來往的生靈,抱怨的聲音頻頻傳起。 「——祭典,是銜接此岸與彼岸的、長長的橋。」幽幽地重複起曾經說過的話,小狐丸緩步跟上男孩的步伐,磁性的聲音就似歌唱:「不論人類、妖怪,還是神明,萬靈同樂的『幻想鄉』……啊,忘記問你了,玩得還愉快嗎?山口君。」 明明沒有看到男子的身影,耳邊卻依舊響起了他的話語,山口立刻哽咽的哀求道:「我想回家、快放我離開這裡,我不想死……!」 笑了笑,男人瞇彎了狐魅的眼,獨步於眾生讓道的磚街上:「萬物皆有一死,能否離開皆看造化,而狐狸、僅會在一旁觀望而已。」 「不要再說了!」摀住耳朵,男孩賣力往前跑,竟在前方路旁看到了不久前將他包圍住的孩子們,只見他們皆抱著一顆骷髏頭顱,紛紛貪婪的朝他伸出手。 『白球、把你的白球給我——』 「啊啊啊啊啊!」 這一切一定都是夢境,一定都是假的!快醒來、快點醒來!他受夠了!他要堅持不下去了! 終於抵達階梯口,遲來的疲憊感癱瘓了他的身軀,山口停下麻痛的腳底,大口地喘起氣來,來時經過的紅磚牆就在旁側,他不知道為何自己還有心思對那頭產生好奇,不自覺地轉頭望去。 不同表情的臉面映入眼簾,或喜樂、或嗟嘆,甚至於畏懼扭曲,斑駁的磚牆散出了腥臭,男孩這時才意識到,磚牆的縫間竟是雪白的色調,而它的暗紅來自於掛列在牆壁上的、人皮的血。 脫力的跌坐下來,山口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他撞碎了,鮮紅的花飾碎片從他的口袋掉落出來,他登時像失去了靈魂的人偶,目光毫無光彩。 「哎呀,我不是才警告過了嗎?」停下腳步,小狐丸抿嘴微笑。 ——對事物,千萬不可太過好奇了。 『媽媽,班上的花穗不見了。』在女孩消失了一個月後,他這麼向母親說道。
『你說神田家的孩子?她搬到大城市跟親戚住了。』規律的切菜聲停頓了一下,母親溫柔的回答。 菜刀似乎不夠鋒利,切菜的力道忽然加大,刀鋒撞上砧板的聲音登時沉重了不少。 不相信母親說的話,他不屈不撓的開口:『上個月的祭典過後,花穗就不見了,她是不是到三条神社——』 咚! 瞬間握不穩菜刀,母親慘白了臉,驚惶的看著他,甚至沒有發現自己的手被劃開了一道口子。 鮮紅的血液自破痕冒出,絳色細河彎繞於纖白的指節間,最後混濁地墜落地面。 啪嗒! 『不准……千萬不准再提到那座神社,知道了嗎?花穗去大城市住了,別再問了!』 天色,淪為向晚的紫藍之空。 男孩迷失了方向,詭譎的歌聲也消失了,空氣歸於沉寂。 洶湧的疲憊席捲而上,山口踉蹌了幾步,突來的暈眩好似要貫穿顱骨而出,他不禁按住額側,痛苦的閉緊雙眼,等待著不適感過去。 再度掀開眼皮時,周遭的景色變了模樣。 神社和鳥居皆不見蹤影,原本繁茂的樹林落盡了繁葉,化為林立的烏黑枯木,曲扭的枝幹就像人類臨死掙扎之姿,耳邊好似還能聞其哀鳴。 這裡到底是哪裡?山口攥緊手中破碎的髪飾,徬徨失措的恐慌使得腦袋停頓了思考。 背光而生的陰影在地面上拉出無數道裂縫,蠶食著穹頂殘灑而下的微光,林間越發森冷詭譎,甚至匍匐出些許白霧,徹底抹殺了男孩的方向感。 無助的低下頭,山口的視線落至掌心的物品上,方才被刺中的疼痛好似還殘存著,想起那團隨紅花傾出的黑屑,他忽然意識到——那股觸感,簡直就和粗糙的毛髮一模一樣。 「嗚、啊……」被自己的發現激得胃部翻湧,男孩不住乾噁了起來,然而空蕩的胃袋卻僅能吐出灼痛食道的酸液,腥氣侵蝕了咽喉,他的眼眶因為難受而泛滿淚水,被困在山林中的處境更發深刻地揪出心底的後悔。 為什麼他要靠近這座神社? ——要是他沒有尋找花穗的話…… 為什麼他會毫無戒心的跟著今劍走? ——今劍、真的是人類嗎? 『嘎——』 淒厲的鳴叫驟然撕裂了空氣,幾片漆色的羽毛旋落,本來沉浸於懊悔中的山口立刻被嚇得跌坐在地,停駐於枝頭的十幾隻不祥黑鳥轉動著猩紅的眼珠,尖銳的鳥喙一張一闔,彷彿正期待著吃食些什麼。 鳥類啃食發臭腐爛的屍骸模樣忽然浮現腦海,山口瞬間寒毛倒竪,他痛苦的咽下積在嘴裡的酸液,握緊拳頭,奔騰的情感已經不知道是畏怕、還是不甘現狀的憤怒,他失控的大叫道:「走開、你們都走開!不要過來!」 他快要被這個地方逼瘋了。 他想回去、好想回家、好餓、好痛苦,拜託誰來…… 『嘎啊啊啊——』 聽到山口的聲音,烏鴉們反而發出了更為刺耳嘈雜的尖鳴,眾多黑鳥振翅旋飛了幾圈,狀欲離開樹林,卻在下一刻,倏然朝他所在的方向俯衝而來! 「啊啊啊啊!」驚叫著落荒而逃,男孩的淚水糊了雙眼,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,無數矮枝刮過手腳,翅膀揮動的聲音縈繞於周遭,頭頂甚至被狠戾的啄刺了幾下,山口崩潰的大哭了起來,狼狽地奔跑在陰暗的林間。 拜託誰來救救他!誰都好、救救他……! 些許光亮出現在眼前,男孩喜獲救贖般直直奔去,衝出枯木林的剎那,模糊的視野映出了池水的光景,空靈的水聲忽然點過耳畔,烏鴉的嘶啼頃時消弭殆盡,連視線都清明了起來。 ——他看到了一個人影。 那是個高大的僧人,單手持著染血的薙刀,站在林立著刀劍的水中央。 因為吵鬧而回過身,那人咧開了嘴,尖銳的牙齒彷彿隨時能撕開生靈的喉嚨,縮緊的瞳孔就像凝視著獵物的凶獸一般,他露出狂放的笑容:「哦,差點沒看到你這小個子啊,無聊了這麼久,人類又送上新玩具來了嗎?」 喉嚨瞬間產生了被掐緊的錯覺,山口感覺自己就像是個被蛇注視的青蛙一樣,僵直著身軀不敢動作,他聽到長刀劃破水面的細響,天空明明已經被噬去了光彩,薙刀泛起的冷光卻亮晃著他的眼。 不知為何,那人穿越水池時竟會發出喀啦咖啦的聲響,寬厚的衣襬吸飽了水液,看起來更為沉重,卻絲毫不影響他行進的速度,很快地,僧人便站立於山口的前方。 近距離的對比之下,那人的身形更為頎碩,強烈的壓迫感直令男孩感到窒息。 「單是這樣呆站著不動的話,就一點都不有趣了,小鬼。」彎下腰來,僧人的陰影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,逼人的雙瞳因為陰暗而顯得猩紅,包裹在黑布中的手彷似鬼爪一般,銳利的指尖輕劃過他的面頰,被樹枝刮出的紅痕、在男人的觸摸下,冒出一線湧冒而出的珠串,血腥味竄入鼻腔,山口僵硬著身體,心跳聲震耳欲聾,他幾乎要被絕望逼迫著放棄生存希望。 拼了命逃到以為是安全的地方,卻還是迎來相同的結果。 ——他要死在這裡了。 為什麼……他會遇到這種事…… 空氣霎時凝滯,兩人明明僅對視了幾秒,山口卻感覺時間流動得異常緩慢,直到男人站直身子,稍稍遠離了一些,他才敢大口呼氣,感官終於恢復正常。 似乎是對山口的反應感到不悅,男人危險的瞇細眼,忽然放聲喝道:「喂!」 「唔啊!」被對方宏亮的聲音給嚇震了軀體,山口反射性的驚叫一聲,耳邊隨即響起僧人豪邁的大笑,他一時搞不清現下的處境,對方的殺意貨真價實,但是為什麼還不對他動手呢? 這個人、到底想追求什麼? 揮拍翅膀的聲響遠遠傳來,男孩立刻頭皮發麻,他這才發現烏鴉們忌憚的停在林間,依舊虎視眈眈地望著他。 「你的願望是什麼?」笑聲想了一陣後緩緩停歇,男人忽然問道。 將注意力拉回前方,山口張闔著乾澀的嘴,設法吐出詞句,他嘗試了幾回,最後在求生意志的復燃下,懇求著擠出了聲音:「我想、我想離開這裡……」 「可以,但是有條件。」爽快的應允下來,男人舉起薙刀,指向插滿刀劍的水池,龐然戰意驟然壓臨空氣,那人的眼瞳令人望之怯慄,裡頭盡是嗜殺的喜悅:「想辦法生存下來吧,那裡的武器隨便你拿!在我的刀下活過十分鐘,我就放你離開這裡,你可得感激我賜予的機會啊!噶哈哈哈哈哈!」 十分鐘,即是夜幕完整吞噬天頂殘霞所需的時間,屆時將再無光明。 煞白了臉,山口顫抖起疲憊的身軀,他望著薙刀的刃緣,雖然知道自己大概逃不過這一劫,但是如果不做任何反抗的話,就真的連活下去的可能性都沒有了。 ——他想回家。 握緊手上的紅花,男孩強迫自己邁動四肢,繞過高大的僧人。踏入水池的同時,他終於明白了為何男人涉水而過時,會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。 堆積遍地的白骨,淹沒於淺池之中。 「啊啊啊!」慘叫了起來,山口不穩的向後跌去,一屁股坐上水底的骷髏,他聽到了烏鴉嘲笑般的鳴啼聲,暈濕的不適感帶著刺骨的寒意襲來,男孩只能勉強壓下恐懼,伸手抓上附近的短刀柄,努力站起身來。 笑容更加燦然,僧人確定孩子已經選好武器後,旋身走上前,朱色的念珠擺晃著,綁結尾端的黑色流蘇就似鴉羽,他的眼瞳在黑暗中閃爍起詭譎紅光:「我不打算跟你來問名字那一套,但至少得告訴你,即將取你性命的傢伙,叫做『岩融』——來吧,讓這場狩獵有趣起來!」 語畢,強烈的勁風揮舞而過,岩融刻意讓刀軌貼臨了男孩身軀,製造出對方以為要被砍斷手臂的危機意識,生命受到了威脅,男孩立刻尖叫著往反向逃命,破水之聲登時四起。 ——狩獵,本來就是以性命相搏的戰役,無須憐憫、亦不存同情,強者生存,而弱者淘汰,乃亙古道理。 「儘管逃吧!我可還沒盡興啊!」輕鬆追上連跑步都搖搖晃晃的山口,男人用力踏破山口身邊的水面,沉積水底的白骨立時發出迸裂的脆響,整座淺池震盪了一下,掃漫開來的水波迅猛地碎裂於岸邊。 約定他必然會遵守,但是他並沒有要放孩子離開的打算,畢竟,這孩子根本不可能逃得過他。 再度摔進水裡,山口狼狽的拱起腰背,還沒待他站起身,金屬斷裂的脆響忽地傳入耳中。 咳出不小心吃進口中的腥水,他艱難地抬眼看向位於前方、被薙刀斬成兩半的刀劍,畏死的恐懼一湧而上,男孩立刻強撐著哀嚎的身軀,繼續往前逃逸。 大步拉進與山口的距離,岩融高舉起薙刀,揮舞著掃出的勁風影響了水面的波紋,他愉快的大笑了起來,彷彿能直傳天頂的豪放笑聲,乍聽之下就似野獸的咆嘯:「噶哈哈哈哈哈!終於有點樣子了啊!再拿出點覺悟來!」 腦袋一陣陣發疼,僧人的聲音混雜著黑鳥的不祥啼叫,勾帶起渾身的悚然與不自覺的屈服,實力差距得太過明顯,他簡直像是背對著獅子逃跑的幼崽,即使逃再遠,都無法掙出魔掌。 大力的甩頭,男孩握緊手上略沉的短刀,雖然清楚自己絕對無法接下僧人的攻擊,但是握著卻有種定心針的感覺,短刀對他來說並非兵器,而是一個還能死命反抗的權力象徵,或許這也是為何他跑了這麼久,還是沒有將其丟棄的原因。 他要反擊。 「我想回家!不想死在這裡!」聲嘶力竭的喊出信念,山口壯起勇氣,趕去侵入腦內的懦弱與恐懼。查覺到銀光閃過眼角,他立刻轉過方向,險急地避開後方直揮而來的攻擊。 耳朵尖端一陣痛辣,溫熱的液體緩緩淌入耳裡,山口僅是隨手撥過,痛齜了嘴,拼命地穿梭在林立著刀劍的池中,他不斷地思忖著反擊之機,說服自己必須堅持下去。 只要撐過十分鐘,就能夠回家。 他還想活下去,所以不能放棄……不能放棄! 被薙刀的刀背重擊腰間,男孩摔入水池後,立刻回身朝岩融扔去了手中的利刃,趁著對方揮開短刀的間隙,匆促的起身逃逸。 ——他一廂情願地以為、自己又能捕捉到希望。 甚至沒有發覺,對那位僧人而言,要追上他是多麼容易的事。 對時間的流逝感到遲鈍,山口總覺得自己已經奔逃了半小時之久,然而天頂卻尚未完全消沒光芒。 渾身的每一處細胞都在叫囂著疲累的警訊,他渾然不覺,在積滿骷髏的水池中磕磕絆絆著,傷口是被突出的骨頭綻破、還是被刀劍割裂的,他都不清楚,只知道一切都變得麻木,本來抽痛的腿部沒了知覺。 體力已經到達極限,山口的視線模糊了起來,卻還是沒有歇下腳步,身軀搖搖晃晃的,連速度都慢得像在散步一般。 岩融停下了步伐,看出男孩行屍走肉的狀態,他便沒有再追趕下去,乏味地斂下笑容,站在原地,冷望著山口的掙扎。天色終於瀕臨黑暗,他才興致勃勃地咧起長有鋒利犬牙的唇齒,釋出自己對獵物最後的慈悲:「喂!小鬼,九分鐘過了,該想想遺言了!」 沒有聽到他的提醒,男孩依舊不穩的在水池中行走著,似乎正在失去意識的邊緣徘徊。 並未因此產生憐憫,僧人旋過薙刀的方向,寬大的衣袖飄揚了起來,他用力將刀鋒摜入水中,大量的腥血伴隨著濃厚的鐵鏽味暈紅了池面,抽起刀刃,男子一個蹬步上前,輕而易舉的將山口絆入水中。 ——當跨越『神之口』的瞬間,這孩子注定便是『祭品』。 污血立刻濺得孩子滿頭滿臉,當男孩抹開沾染臉面的液體,發現手裡盡是深紅之色時,他先是茫然了幾秒,神智清醒過來的剎那,才恐慌地大叫了起來:「啊啊啊啊啊!」 周遭垂直插立的刀劍盈滿血光,男孩在無數個刀身上看見自己驚懼的嘴臉。 ——他又再一次地、被剝奪了希望。 不,應該說,從最開始、就只是被玩弄著苟延殘喘而已。 為什麼僧人總是能這麼快就追上來?這個僧人明明就—-- 看著他,岩融揚聲笑了起來,顯然十分滿意山口絕望的表情,面對獵物臨死時的容顏,無非是享受狩獵的一環:「在想這些血從何而來是嗎!這真是個好問題啊!最後就回答你吧,小子,這可是刀劍狩獵中、被殺死的九九九位武士之血啊!噶哈哈哈哈哈!」 語畢,男人大笑著舉起了刀刃。 眼眸映入兵器的冷光,在薙刀揮下來之前,山口恐懼的抱住了頭,閉緊雙眼,嘶力放大了自己糊滿鼻音的駁斥:「騙、騙人!這些、明明是你自己的血!你這妖怪!身上明明中了那麼多箭,為什麼……你還沒死啊!」 周遭登時靜寂了下來。 預想中的劇痛沒有出現,男孩惴惴不安地睜開了眼,只見薙刀生生停在他頭顱上方,而僧人竟是一臉呆滯。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,山口一面啜泣著,一面艱難地將身軀往後移去。 中……箭? 岩融瞪著眼,關鍵字摜入耳畔的瞬間,身中萬箭、卻依舊挺立著身姿的原主模樣浮現腦海——那股強悍與高傲連帶著狩獵的本能,一同被刻印於原為刀劍付喪神的他的骨髓之中,而這份超越人類的毅力,其信念是…… ——捍衛。 眼瞳瞬間褪去了血光,岩融回過神,望著傷痕累累的男孩以及森然的刀劍池塚,不禁混亂起自己的本質。 是了,他怎麼就忘記了呢?他……不,祂們本是庇護眾生的神祇才對——為什麼他會做出傷害人類孩子的行為? 「唔……!」想法萌生的瞬間,狂肆的黑暗毫無預警的自腳底膨張而出、破開水面,強硬地將高大的身軀強壓而下,岩融使勁將薙刀插進地面,膝蓋依然重重地撞進水底,他勉強保持了單膝跪立之姿,光亮的畫面卻驀然侵據視野。 隱約地,他聽見了男孩的哭聲。 ——三条神社,供奉著五位和善的神明。 搖晃起神樂鈴,祀奉著神祇的巫女練習著祭祀之舞,而神官們則是忙碌於村民的祈願,將繪馬上的字句都整理起來。 他和銀髮的孩子坐在屋頂,帶著爽朗的笑,聽孩子童稚清靈的歌聲,平和地看著生氣蓬勃的神社。 祂們,為保護而生—-- 那麼,現在是怎麼回事? 「噶啊啊啊啊啊啊!」忽然發出痛苦的低吼,男人察覺到黑暗正試圖附入自己的軀體之中,握緊薙刀的手泛起青筋,他像是受創的野獸一般,兇猛地扯起纏繞肢體的黑影。 孩童害怕的哭泣聲讓他的意志越發清醒,心知自己無法堅持下去,岩融艱難的抬頭,猙獰著臉面,嘶啞地向前方的男孩警告道:「小鬼,別把你的全名,告訴任何人……!」 現在的他做不到拯救這個孩子,但至少、還能做到告誡。 「別相信、任何在這裡遇到的傢伙!」來不及確定對方有沒有聽進去,男人的視線立刻被黑暗給遮蔽,他粗魯地撕開眼前的黑條,持續抵抗著黏液一般的污穢之影。 抽噎聲忽然消失了,岩融焦急的抬眼,正好目睹男孩被吞噬進水底的剎那。 認出抓走孩子的力量來源,他不禁咬牙切齒:「狐、狸……!」 ——神官解開了不該碰觸的封印,污染了五位神祇,良善的神明們,皆改變了原來的性情。 「咕……嗚……」痛苦地跪在池中央,岩融鬆開了薙刀,脫力地被陰暗壓制於水池中。 ——三条神社,本來供奉著神明。 那麼,被污穢侵蝕的它們、祂們、牠們……現在究竟是什麼? ——同班的女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。 那是個不起眼的、叫做花穗的女孩,過去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牆邊的座位,不與任何人交流,而在她消失後,也沒有人談論她的去向,就像忘卻了她的存在一般。 「——……」 歌聲幽邈地穿梭在鮮紅的鳥居之間,聽不清歌詞的內容,亦聽不出曲身的旋律,僅是一遍一遍、像風一般纏繞綿捲,迴盪於通往山中神社的梯道。 穹頂已然浸染些許霞彩,橘黃的夕暉暈漫蒼藍的天,斑斕的色光斜映在階梯上,一黑一橘地縱橫交錯,逢魔之時的鳥居景象望之詭譎,令生人莫敢踏及。 若有似無的歌聲逐漸清晰,男孩揪緊背包的肩帶,聽著略使人毛骨悚然的曲音,佇立在鳥居前方,頓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靠近。 雖然村裡的長輩都說不可接近這裡,但是祭典的時候,大人們明明都會遮著面容,載歌載舞地扛著精緻的轎,熱熱鬧鬧的跨越這條千鳥居。 也是自那之後,花穗不見了。 母親只含糊的跟他說,花穗搬去大城市跟親戚一起住了,但他不相信。 強風驟起,飄揚起來的碎葉遮蓋了歌聲,男孩不禁閉緊眼皮,避免沙塵飛入眸裡,他忽然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自己,便勉強睜開雙眼。 只見鳥居的階梯上,不知何時站著一個比他要小些的人兒。 「你在那邊做什麼?」那人問道,清脆的嗓音響起的瞬間,風停止了吹拂。那孩子紅色的眼瞳又圓又大,銀白的長髮雜揉著夕陽的暉彩,就像鍍了一層淡金薄膜,煞是好看。 沒想到會有人出現,男孩嚇抖了肩膀,看著對方特殊的衣著,猜想或許是神社裡頭的孩子,便稍微放下了戒心,結巴的開口:「我、我想找我朋友。」 「朋友?」銀髮孩子似乎有些困惑,偏頭思考了一會兒,忽然從身後掏出兩根風車,將其中一隻遞向他,天真爛漫的笑容綻放在精緻的臉蛋上:「我知道了!那我們就是朋友了喔!」 「不是!我不是說你!」心中的警鈴莫名作響,男孩沒有接下風車,下一刻,便看到對方的神色暗淡下來,寫滿了孤寂與失落。頓時感到愧疚,男孩無視內心的排拒感,彆扭的步上鳥居後方的第一道階梯,伸手接過對方的風車:「唔……好啦,我們可以做朋友啊。」 才剛完整踏上台階,一道尖鳴驟然劃過耳際,他立刻隻手摀住耳朵,正欲回頭望去,就被銀髮孩子拉了一把。 高興地將風車塞進他手中,銀髮孩子笑瞇起眼,朝氣的自我介紹道:「太好了!我叫今劍!你呢?」 「山、山口。」被今劍緊抓著手,男孩不禁漲紅了臉,他低垂著眼簾,不敢將視線放到對方漂亮的臉蛋上,也因此錯過了那雙血紅瞳眸劃過詭光的瞬間。 風再度吹過鳥居,孩子們手上的紙風車喀啦喀啦地轉動了起來。 沒有繼續詢問,今劍用風車指向往上延伸的梯階,輪轉的童玩一次次切碎了照映上頭的夕暉,他露出開心的笑臉:「那我們一起去找你朋友吧,山口君!」 歌聲又出現了,繚繞在千鳥居之間,似乎在幽幽唱著些什麼,卻聽不明白它的內容。 看著今劍的笑顏,山口不禁也隨之微笑:「嗯!」 和著模糊的歌謠,銀髮孩子童稚的嗓音讓詞句添染了天真爛漫的色調,他忽然唱道:「通過吧、通過吧,這條小路是通往哪裡呢?是通往天神之處的小路——」 他領著山口往階梯上爬,重複著同一段歌詞,沒一會兒,連山口都忍不住放下害臊,跟著唱了起來:「這是通往天神之處的小路,拜託請、讓我過去!」 男孩的節奏因為正在行進的關係而有些混亂,但並未偏離音軌,他高興的大聲歌唱,明明爬了好一段距離,卻毫無疲憊之感,反倒是興奮的心情正逐漸加劇。 勾起嘴角,今劍笑彎了血紅的眼,繼續往上爬,接續唱道:「沒事的人不許過去——」 『喀啦喀啦……』風車不停旋轉著。 「我是為了慶祝孩子年滿七歲的生日,想供上香油錢來的……」 舉著風車,兩個孩子開心的踏在通往神社的路上,響亮的歌聲彷彿傳遍了山林,枝葉沙沙作響。 鳥居的落影和人影不斷交錯,今劍的步伐特別輕盈快速,彷彿並未踏至地面似的,寬長的方袖好似展揚的翅翼,腳上的兩圈圓環不斷撞擊出清脆的聲響。 『鏘、鏘、鏘!』規律的金屬顫音震盪著空氣。 名為天空的霞緞不知道被誰放了火,灼燒的艷色頃時漫過整片天際,逐漸映入眼簾的神社卻遮去了夕光,籠罩於陰暗之中。 在即將爬完階梯之前,山口忽然停下歌唱,望著前方的人影感嘆道:「今劍,你就好像傳說中的天狗一樣呢。」 頓住步伐,已經抵達神社平面的銀髮孩子翹著高木屐回過身,雪白的方袖旋出好看的弧度,本來帶著笑的面容驀然變得空洞,他睜著沉澱成椿紅色調的眼,盯到男孩心生不安的前一刻時,腳環驟然發出了清亮的撞擊聲。 『鏘!』 燦然的笑顏掛回臉畔,今劍原地旋轉了幾圈,背對著已然轉紫的雲霞,優雅的身姿就像在跳著祭祀之舞一般,他活潑的回應道:「山口君還真是個有趣的人呢!如你所見,我可是個蹦蹦跳跳的小天狗喔!」 不知道心底產生的悚然感從何而來,山口勉強回以微笑,他不自覺地抓緊了背包,默默跟在今劍的後方,將氣派神社的全貌納入眼底。 風車不再轉動,空氣陷入沉寂。 「吶,你在找的朋友長什麼樣子?」 腦內的記憶忽然模糊了起來,山口努力回想著女孩的模樣,最後含糊的開口:「我記得、她總是夾著一個髮夾,上面有紅色的花,頭髮黑黑長長的,她叫神田花穗。」 「原來是個女孩子呀?」放慢了步伐,今劍訝異地反問道,看他的反應,似乎是對花穗毫無印象的樣子。 「嗯,是個很安靜的女生。」山口補充道,兩個孩子踏入建築內,啪嗒啪嗒的跫音迴盪在走廊中,除此之外別無人聲,就像這座神社沒有人存在一般,他惴惴不安地握緊了風車,想掉頭離開的念頭不斷湧現,然而卻沒有勇氣向前方的男孩如此要求。 拉開和紙門,今劍讓男孩先進了房間,古典雅緻的擺設裝飾在四周,一架繪有雪梅的屏風橫在房室中央,連櫥櫃的握把上都鏤有特殊的花紋。 「先在這邊等我喔,我跟大家說一聲,一下就會回來的!」沒有跟著進去,今劍在門外提醒道,他緩緩拉上和紙門,在完整扣起門框之前,鮮紅的眼瞳好似耀起了詭譎的光芒:「千——萬不要離開這裡喔,山口君……約定好了。」 被那雙眸子盯視的瞬間,寒意頓時從腳底往上竄,山口僵硬地點點頭,聽腳環清亮的聲響逐漸遠去,他忽然開始懵懂自己跟著今劍走這件事。 為什麼一路上會這麼開心呢?原因是什麼,他竟然不記得了。 『鏘!』又是一聲金屬的撞擊,山口立刻嚇聳了肩膀,然而聲音卻不是來自門口,而是屏風後方。 天花板並沒有設置任何燈座,昏暗的和室內,僅有透過紙門格子映進來的紅光。 「誰?是今劍君嗎?」男孩害怕地往後退去,他緊盯著屏風,深怕下一刻就有東西出現,卻沒注意到腳邊放有掩著蓋子的矮壺,『咚』地一聲,物品翻倒的聲音在靜寂的空間裡格外響亮,男孩驚叫著跳開原地,緊張的瞪向聲音來源,發現是容器之後才鬆了一口氣。 屏風後方再無動靜,山口停滯了一會兒,最後將一切都歸咎於自己過度敏感的神經,意識到自己打翻了今劍家的東西,他心虛地蹲下身子,拱起手掌將傾洩出來的黑色碎屑撥回去。 他並不知道那些是什麼,或許是香料?或是—-- 掌心被什麼東西給刺了一下,男孩愣然從黑色屑堆中拿出碎去一角的塑膠紅花,呼吸登時一窒。 這個是,花穗的…… 『通過吧、通過吧,這條小路是通往哪裡呢?是通往天神大人所在之處的小路,拜託請讓我過去——』 歌聲驟然自後方響起,山口顫抖了起來,他感覺有道巨大的陰影遮去了打在後背上的紅光,然而他卻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。 『沒事的人不許過去!』 多重聲調疊在一塊,稚真的聲音嘻嘻笑著,『鏘、鏘』地,『喀啦喀啦』地,它分別發出了不同的聲響,用嘴巴重現著他和今劍一路穿越鳥居的經過。 『我是為了慶祝這孩子滿七歲,想供上香油錢而來的。』 對了,歌詞後續是什麼? 『去的時候很開心,回程的時候很可怕,即使覺得恐怖,也還是通過吧、通過吧……』 ——為什麼恐怖呢? 不可以回頭。心中有股直覺正如此警示著,山口艱難地轉動了眼球,握緊手上的髪飾,他試圖取回身體的掌控權,卻在終於得以抬手的剎那,想起今劍離去前說的話,於此同時,森冷的氣息襲擊了耳邊。 『千萬不要離開這裡喔,山口君,約定好了,山口君、山口君、山口君——好可怕、好可怕、我想回家,這東西是什麼?』 先是學著銀髮孩子的語氣,那東西隨即將男孩內心的想法給讀了出來,它像是感到有趣一般,嘻嘻笑著,重複了一遍又一遍。 強忍著拔腿逃跑的衝動,山口低著頭,喀噠喀噠的聲音震耳欲聾,內心的恐懼瀕臨極限的瞬間,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那是自己牙齒的震顫。 手心作痛,男孩勉強拉回了理智,逼迫自己不要去理會後方的怪物。 也似乎是因為對方毫無反應,那東西終於消停下來。 不確定的抬起頭,山口赫然發現一張青白臉龐倒吊在面前,泛血突出的眼珠死死盯著他看。 雖然是倒過來的,但這張臉特別眼熟,他怎麼也忘不了—-- 相互瞪視片刻,它忽然發出了淒厲尖銳的哭聲。 『山口君、我的髮夾,還給我,你為什麼拿了我的——!』 「啊啊啊啊!」勇氣瀕臨極限,山口崩潰的打開拉門,夕陽還沒完全落盡,奪目的強光掃進和室,他隱約聽到那東西刺耳的叫喚著要他別走,但他根本不想搭理,僅是拼了命的奔馳在迴廊上。 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,男孩再度聽見了喀啦喀啦的聲音,他立刻大叫著扔下風車,往神社門口奔去,整個神社沐浴在燒紅的晚霞中,彷彿滿地都漫溢著鮮血。 花穗死了,被那怪物吃掉了! 怪物的面容不斷在腦海中浮現,山口的視線一陣模糊,真相的衝擊使他喘不過氣來。 那個房間裡居住著怪物。 ——那今劍呢?今劍會回到那個房間! 「今……」緊急煞住步伐,山口慌張的回頭望去,周遭的景色卻全然陌生。 他剛剛明明只是直走而已,這裡是哪裡? 歌聲虛幻飄渺,迴盪於鮮紅的神社之中。 「真過份呢,山口君,明明都說了不要離開的。」站在空蕩的房門口,今劍望著掉在轉角的風車,空洞的紅眼轉向蜷縮於陰暗角落啜泣的龐大鬼影,他笑彎了眼,童稚的嗓音分外清脆:「是吧?『花穗』,我的朋友很過分吧?」 顫動了一下,哭泣的臉面被吞噬回黑色的身軀中,由聲音聚集而成的怪物張開了滿佈軀體的嘴,純真地唱起歌來。 『通過吧、通過吧!這是通往冥府的小路,鬼神大人所在之處的小路。』 轉過身,孩子面向逐漸化為紫藍色調的天空,血紅的眼底卻映不出任何事物。銀白的頭髮在風中飄逸,他舉起風車,寬長白袖被吹揚了起來,仿若鳥類的翅翼。 『拜託請讓我過去。不屬於這邊的人不准過來。』 排列在神社周圍的石燈籠不約而同地亮起詭譎的火光,輝映著在紫霞天空下、旋舞起來的孩子。 『我是為了弔祭孩子的七歲忌日,想要供養而來的。』 「來世、亦或是幾世輪迴,」他輕聲詠唱,眼瞳一瞬間閃過淒哀的光彩,隨即又被病態的喜悅給掩蓋,今劍低笑著,接下了後續的話語:「——終將再度相見,於那紫雲之上。」 還會再見面的喔,山口君。 『活著的話很好,但回來的話就很恐怖,即使覺得恐怖,也還是通過吧、通過吧……』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-- ※歌詞引用《通過吧》。 |